汪德忠那句“凭空造出账来”,如同胜利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整个账房旧势力的气焰。
“就是!没有总账册,看她怎么查!”
“没了根,她那套什么‘三栏法’,不过是无根的浮萍,中看不中用!”
“等着吧,不出三天,她自己就得知难而退,灰溜溜地来求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嘲弄的低语,幸灾乐祸的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朝沈素心笼罩而来。
他们以为,他们赢了。他们用“祖宗之法”这块最坚硬的盾牌,成功地将这个新来的“代理掌柜”,架空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然而,面对这铜墙铁壁般的集体抵制,沈素心脸上,依旧没有半分他们想看到的恼怒或挫败。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汪德忠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随即,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哈哈哈,看见没?这丫头,知难而退了!”
“碰了一鼻子灰,怕是去找大公子哭鼻子告状去了吧?”
“告状又如何?法不责众!难道大公子还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换了不成?”
账房里,再次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得意的哄笑声。
汪德忠捋着自己的山羊胡,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笑容。
黄毛丫头,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沈素心确实是去找汪以安了。
但她不是去哭诉,更不是去告状。
汪以安的书房内,他听完沈素心的汇报,好看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群老家伙,竟敢抱团对抗!”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这就下令,让他们……”
“不必。”沈素心却抬手,打断了他。
“大公子,强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寒冰,“他们既然把总账册当成命根子护着,那我们,就不要了。”
“不要了?”汪以安一愣,有些不解。没有总账册,就等于瞎子没了引路的竹竿,这仗还怎么打?
沈素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甚至带着几分疯狂的弧度。
“对,不要了。”
她看着汪以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需要他们那本错漏百出、被做了无数手脚的烂账。”
“大公子,我只要您给我一道手令。”
“我需要府上所有铺子、庄子、作坊,在过去三个月内,所有的——原始单据!”
“从最大的一笔进货单,到最小的一张出货单;从库房开出的每一张领料条,到管事们报销的每一张饭票、车马票……”
“所有最原始的、带着人名和日期的凭证,一张,都不能少!”
汪以安瞬间明白了!
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兴奋,而骤然收缩!
釜底抽薪!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那群老东西,抱着他们那本作为“结果”的总账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沈素心要的,是构成这个结果的、最原始的“过程”!
她这是要……另起炉灶,重建一本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绝对真实的总账册!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太疯狂了!也太……天才了!
“好!”汪以安再无半分犹豫,他“刷”地一下站起身,立刻提笔,写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手令,并重重地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阿默!”他对着门外喊道,“持我手令,亲自带人去办!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所有单据,都出现在账房的院子里!谁敢阻拦,或私藏一张,就地打断双腿,扔出汪家!”
一个时辰后,汪家账房,彻底成了一片纸的海洋。
一筐筐、一篓篓、一箱箱的单据,从四面八方被汇集而来,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那些单据,有的崭新,有的陈旧;有的字迹工整,有的潦草不堪;有的被酒水浸过,有的还带着油污和泥土……
这哪里是账?这分明就是一堆废纸!
账房里的老先生们,看着这片狼藉,一个个都笑弯了腰。
“疯了!这丫头彻底疯了!她这是想从垃圾堆里炼出金子来啊?”
“哈哈哈,就凭这些废纸,想重建总账?她就是算到下辈子也算不出来!”
汪德忠更是捻着胡须,冷笑连连,只等着看沈素心如何被这堆“天书”逼疯,最后跪着来求他。
然而,沈素心只是平静地吩咐下人,将三大筐单据,搬进了她那间独立的“代理掌柜”公房。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并且,一关,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这一夜,账房公房的烛火,彻夜未熄。
门外,下人们送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早已凉透。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盼着。等着里面传出崩溃的哭喊,或是抓狂的咆哮。
可他们什么也没等到。
公房内。
沈素心一个人,坐在一片纸张的汪洋大海之中。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也沾了些许墨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颗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的星辰!
她的面前,没有算盘。
她的脑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超级算盘!
(OS:锦绣阁,三月初七,入库杭绸三百匹,单价二两三钱。原始进货单在此,与库房入库条核对,无误。)
(OS:三月初九,出库杭绸五十匹,售予德源布庄,单价三两。出库单在此,但……为何德源布庄的回款单据,要到四月才到?时间差超过二十天,这不正常!查!)
(OS:福满仓米铺,报损大米三十石,理由:鼠患。但为何采买单上,同一时期,采买猫粮的费用,却是零?假报损!记下!)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每一张看似不起眼的、孤立的单据,在她眼中,都变成了一个个互相连接的数据点。
而这些数据点,在她的脑海里,正飞速地被筛选、分类、比对、勾稽……最后,汇聚成一条条清晰的、不可辩驳的、指向真相的证据链!
这,就是现代审计学的威力!
降维打击!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账房大院时。
那扇紧闭了一天一夜的公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素心走了出来。
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脚步甚至有些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因为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刚刚淬过火的钢刀,带着一股即将见血的、冰冷的锋芒!
她的手上,捧着一本不算太厚,却用细麻绳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账册。
汪德忠和一群老账房,早已等候在院子里,见她出来,脸上立刻挂起了嘲弄的笑容。
“哟,沈掌柜,出关了?”汪德忠阴阳怪气地说道,“不知您这一天一夜,闭门造车,造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啊?”
沈素心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她只是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将自己手中那本崭新的账册,“啪”的一声,放在了石桌上。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账册的封面,又点了点汪德忠怀里抱着的、那本所谓的“祖宗之法”,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雷。
“叔公,您这本账,错了。”
“胡说八道!”汪德忠勃然大怒。
“您这本账上记着,汪家上个月,盈利三百二十七两。”沈素心根本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直接翻开自己的新账册,冰冷地说道,“但我这本账上记着,汪家上个月,实际亏损,一千二百两!”
“什么?!”满场皆惊!
“您这本账上记着,各家铺子经营良好,欣欣向荣。”沈素心继续翻页,声音冷得像刀子,“但我这本账上,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府上七家米铺,有两家常年亏空;八家布行,有三家早已资不抵债!还有城西的庄子,更是被人当成了私人金库,随意支取!”
她每说一句,汪德忠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你这是污蔑!你这是凭空捏造!”他色厉内荏地咆哮着。
“凭空捏造?”沈素心笑了,那笑容,残忍而又冰冷。
她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将它推到了汪德忠的面前。
上面,只有寥寥数笔记录,却像一道道催命符,瞬间攫住了汪德忠的喉咙!
“那就请叔公,好好跟大家解释一下。”
她的手指,点在第一条记录上,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您最疼爱的宝贝儿子,汪子明,上个月,是如何从‘锦绣阁’,以‘招待贵客’的名义,支取了五十两银子的招待费。”
“但这笔钱,既没有对应的客人,也没有对应的宴席。”
她抬起头,直视着汪德忠已经开始急剧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审判!
“它最终,出现在了城南‘翠红楼’头牌花魁的梳妆台上!”
“轰——!”
汪德忠的脑子里,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雷,炸得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他怎么也没想到!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儿子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早已在旧账里平掉的烂事,怎么会被这个丫头,从一堆废纸里,给活生生地刨了出来!还查得如此一清二楚!
“不……不是的……你胡说……这是你伪造的……”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但那苍白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双手,早已出卖了他内心所有的惊恐和慌乱。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得如同地狱判官的少女,看着她嘴角那抹淡淡的、仿佛在嘲笑他一切愚蠢的冷笑。
一股急火,猛地攻心!
他眼前一黑,双腿一软,那肥硕的身躯,竟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当场瘫倒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