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早已褪色的奖杯,可关于它的记忆,此刻再回想起来依旧如此鲜活。
一七年,夏天,周幸母亲查出肝癌晚期,冬天,在王梓欣——我的母亲死去的季节,她死去。
“有雪的威海是很美的。”
那个冬天,郑姨在病床上坐起身子,她注视大雪纷纷的窗外,轻轻握住我的手。
“你不喜欢这里,郑姨知道的。”
周幸被郑姨赶去了门外,可今天天气很冷,他又因为慌忙穿的很单薄,思绪发散着,我又想到,这么冷的时节,郑姨的身体可受不住。
“周幸很小的时候,他父亲走了,如今长成少年了……我又要走了。”
因为生病的缘故,郑姨说话时断断续续。
我想安慰郑姨不要说丧气话,可风险确认书上3%的手术成功率,让我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郑姨。”我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清晰的感受到她骨骼的形状。
“不让周幸进来吗?”
“小决啊。”郑姨轻轻叹气:“做化疗太疼了,我可撑不下去了,所以我怕啊,我怕周幸在我面前,我就不甘心这么走了。小决……”
我急切的打断郑姨,惶恐的看她,如同寻不到母亲的幼婴一般无助,说话时却要故作镇定:“不会的,手术会成功的。”
郑姨轻轻拍拍我的手背,并不回答我的话。
“除了留给周幸的遗产,我还留了两张卡,每张卡里有5万,一张给你,一张留给周幸,密码是你们各自的生日。我知道你母亲给你留了不少遗产,可这钱是我留给你的,你不要拒绝……等长大了,就出去走走,不回来也是好的,无论在哪里,你愿意就好。”她低声叮嘱。
“我走后,他身旁就只剩你了。周幸从小顽劣,却是最听你的话,往后,你多管管他,尽量让他考上个好点的大学。”又轻声请求。
此刻有千言有万语,都要哽咽在喉中。生老病死都说人之常事,可我只记起不久前郑姨还问我她穿着新裙子好不好看。
“好。”我听到自己的回答。
郑姨笑了笑,慢慢合上眼。
我感受着,郑姨的呼吸声渐渐轻微,怔愣着,泪水已满面。
我意识到郑姨连手术都没等到。
那天之后怎么样了呢?恍恍惚惚,只记得周幸绝望的哭喊声里,郑姨的骨灰在风中散开,与冬雪一同,肆虐呼啸。
直至又一次的春天,风声才远去。
直至某一个的睛空,我猛然惊醒。
我还答应郑姨要让周幸考上个好点的大学呢,我不断重复低语自己的承诺,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尽全力去做到自己的承诺,却很快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
郑姨走后的第一个月,周幸身上不再有从前明媚的少年气。他低沉着的眼睛,扔下体育组的训练成了酒局的常客。
我有许多次去酒堆中拽他回家,许多次的找他谈话,可他总是低下头不说话。
那天,忘了是第几次接他回家时,同他吵了起来,他手中的酒瓶被我抢过来摔碎在地上,碎片划伤他的手腕。
我感到如此愤怒,可他抬头,茫然的注视着我,我的心又如此痛。
我沉默的转身去取医疗箱,回来时,目光透过门的缝隙,他叼着烟用玻璃片往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
我突然发觉我与他越发陌生起来。
我这时此般笨拙。
因为明白无能为力的后果,乃至开始惶恐,当时甚至是惧怕的,在那刻清晰感受到划过脸颊的泪水。
“周幸,我们谈谈。”
我用力推开门,低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水雾,我想冷静的说话,却止不住的颤抖。
“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而且马上要高三了,你得好好学习。”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仰着头,眼里溢满泪水,却笑盈盈的回答:“是啊,哪又怎样?”
他直白的问道,我却踌躇着不知回答。
哪又怎样?又如何?
“郑姨想让你考个好——”
“我妈已经死了,难不成她还能再站这骂我一顿?”周幸握紧放着酒瓶碎片的手,嗤笑我的傻话:“李决,我就算考了全世界第一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厌恶突如其来的沉默,这总让我想起幼时挨打的疼痛感觉。
少年人尚且懦弱,在这疼痛中,我只记得,无论如何,要逃离,逃离这沉默,逃离这痛苦。
“你喜欢我。”我讲出这句话,好似找到救命稻草,口不择言的许诺。
“两个月后的运动会,拿到三千米第一,我们谈。”
“李决。”他冷下脸:“我不需要谁来可怜。”
他紧绷的脸,和轻微拂动的短发,那样倔强的盯着我,我竟仿佛从他眼中读出了哀求。
“没这么高尚。”
停顿许久,我终于开口:“虽然我答应过郑姨带你考上一个好大学,不过我哪里像那种会因为帮助别人搭上自己的人。”
我做出承诺,只是因为我……也喜欢你。
“所以,周幸,我想和你有个未来。”
这句话从不是谎言,只是我曾以为自己绝不会说出口,我从不觉得这所谓的喜欢能使我们走过一生。
即使两情相悦的明白,可我知道,我与周幸并不相配。
我生性冷绝,他却热烈。我搞不懂人世间情深恨烈,他却笑也畅快,心又满溢,连泪水都汹涌。我要去世上流浪一遭,他却在世界之大中独钟意自己长大的这小城。
可是,只是,不过我想拿出勇气赌一回,哪怕终归殊途,这我唯一想到的办法,只是想要他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或许,这也是,我的私心。
不曾拥有希望与它的逝去哪个更残忍呢?
如今也时常会想。这算是,后悔吗?
周幸扔掉了堆满的房间烟和酒,他的长跑成绩在体育组里算得中上,但离最好还差的远,所以那段时间他拼命练习。
运动会的前一天,在他父母的墓碑前,他跪在那,后又转头看来:“李决,你别骗我。”
“周幸。”
我蹲下身子,一把拽过他的衣领,他突兀的被拽了一下,上半个身子向我倾斜过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
“我懂了,你心疼我。”
“李决。”他的眼睛弯的半圆,笑起来使人想到某种温和无害的动物,那样亮的眸子里,却显得那样脆弱:“骗我也没关系的。”
他站起身来,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父母合葬的墓碑。他又开口唤我。
“李决!”高看台下,红胶跑道上,周幸在人群的喧嚣中熠熠生辉:“我喜欢你!”
红色丝带掉落在地上,丝带旁的老师和同学震惊的盯着他。
这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家伙啊,费尽心思,只是因为一个可能的承诺。
我看这得了第一名的少年,他最近确实努力训练,但我想起他朋友跟我说的话,连着两周请客吃饭的贿赂真的功不可没。
我恍惚间,他上了看台,快步向我走来。
他牵起我的手。
身旁同班的同学在起哄,我感到耳尖有点红。
“李决,我女朋友。”周幸握紧我的手,高声宣布。
此刻我应该激动?或者是羞涩?可其实我只好苦笑,沉默着看向眼前提着戒尺赶来的教导主任,后来那两份三千字的不早恋保证书,不知道被扔进哪个垃圾桶。
原本周幸想担当所有责任的,可惜他的字太有标识性了。
写完检讨的下午,吃饭的时间,大家都离开了教室。
我和林絮要去食堂,周幸却抱着他的奖杯等在教室门口,他拽住我,不叫我走,林絮啧了声,转身自己走了。
我抬头看他,注意到他怀中的奖杯上被刻上自己的名字——刻的比他字写的还难看。
周幸看到我好奇的目光,强硬的将奖杯塞到我怀中。
“这是赔罪!”他红了脸,连眼神都飘忽。
我怪想笑他,给我这东西有什么用啊?弯起眉眼,却又不愿他羞恼:“好——”
“周幸。”我忍着笑意,呼唤我年轻的爱人。这个当时还很肆意的少年,后来我明白了,他要将自己的荣誉送给他爱的人,是为了能让自己多被想起。
少年心动,不知所谓,牵着手是要奔向地老天荒。
我看着奖杯上刻下的印迹,时隔多年再次说起你名姓。
“周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