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七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秦王府东厢小院里,陆小岚正对着一碗清粥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冰冷的铜雀。江瑶则有些坐立不安,频频望向院门。
“岚姐姐,”江瑶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惶惑,“这都两天了,殿下自打给王相抬棺回来,就一直没露面,连陈云舟也不见了人影。外面……外面那些哭声喊声好像也消停了,可我这心里,怎么反倒更慌了?”
陆小岚抬起眼,目光沉静,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波澜。萧宇为恩师抬棺逾制的举动,陈云舟那番关于师徒情深的剖白,与她亲耳所闻的“二月十九”密谋,在她心中激烈碰撞,搅得她心神难安。她正欲开口,王府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巨大的骚动!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闷雷,从正院方向滚滚而来,其间夹杂着压抑的呼喝、铁甲碰撞的冰冷脆响,还有王府仆役惊慌失措的奔跑声和低呼。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外面怎么了?!”江瑶猛地站起身,冲到院门口张望。
陆小岚的心也骤然缩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瞬间袭来。她放下碗筷,快步走到江瑶身边,凝神倾听,混乱的源头显然在王府前庭或正厅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王府的小厮连滚带爬地从院外甬道跑过,面无人色,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圣旨!好多兵!抓……抓殿下了!天牢……打入天牢了!”
“什么?!”陆小岚和江瑶同时惊呼。
“是真的!好多……好多穿着黑甲的禁军!把正厅都围了!宣旨了!要抓走殿下啊!完了……王府完了!”小厮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完又慌不择路地跑开了,留下心悬到嗓子眼的两人。
正院方向的喧哗声似乎达到了顶峰,隐隐还能听到兵刃出鞘的摩擦声和威严的呵斥,随即,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裹挟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王府。这寂静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心头发慌。
“殿下……被带走了?”江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到底……到底犯了什么事?”
陆小岚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想要冲出去看个究竟,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脚步。她们的身份,此刻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那“打入天牢”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她的心脏。
就在两人不知所措之际,一阵急促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快速接近小院。院门被推开,消失了两日的陈云舟闪身而入,他脸色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迅速关上门。
“云舟!”江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殿下呢?刚才……”
“都听到了?”陈云舟声音低沉急促,直接打断了江瑶,“什么都别问!听我说,殿下已被御林军押往天牢,王府即刻要被查封,禁军马上就会搜索各处盘查所有人!”他的语气充满了焦灼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沉重。
“为什么?”陆小岚和江瑶异口同声的说道。
他目光在陆小岚和江瑶惨白的脸上扫过,语速极快地说道:“这是两条滔天大罪:指使盐帮巨枭刘缙云手下悍匪赵铁头等二百余人,在京畿啸聚作乱,图谋不轨,冲击官衙,证据确凿,人犯已招供受殿下指使,意欲趁乱起事!还有就是……在王相爷日常安神汤药中暗下毒药,致王相毒发身亡!太医已在相府药渣中验出毒质!”
盐帮作乱?毒杀恩师?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陆小岚的心上。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指尖的铜雀几乎要嵌进肉里。萧宇……他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勾结盐帮祸乱京城?甚至毒杀了视他如子的王符?那份她刚刚因抬棺之举而动摇的恨意与疏离,瞬间被这残酷的“事实”碾得粉碎。然而,在这愤怒的后面,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骤然爆发——她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她竟真的对这个城府深沉、可能谋反弑师的男人,动了心!
“不!不可能!”江瑶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殿下绝不会做这种事!毒杀王相?绝无可能!云舟,这一定是陷害!一定是!”
陈云舟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困惑和痛苦:“我也不信!但圣旨已下!殿下已被带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猛地看向两人,语气斩钉截铁:“殿下最后口谕:命我无论如何带你们二人安全离开!快,跟我走!侧门那边暂时还没被堵死!”
陆小岚深深看了一眼正院的方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萧宇最后的气息,她猛地一咬牙,一把拉住还想追问的江瑶,低喝道:“走!”
三人刚冲出小院,就听到远处传来禁军粗鲁的呼喝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搜查已经开始。陈云舟对王府路径极为熟悉,带着她们在回廊、假山间快速穿行,避开主要通道,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侧门。他警惕地探出头观察片刻,确认门外暂无守卫,迅速拉开一条缝:“快!”
三人如同惊弓之鸟,迅速闪身而出,离开了这座瞬间变得冰冷、压抑、风雨飘摇的秦王府。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江瑶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声音哽咽:“云舟,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盐帮作乱,毒杀王相……陛下就凭这些……就把殿下抓了?”
陈云舟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圣旨是这么宣的,罪名就是这两条。我趁乱脱身打探到一些消息:昨夜南宫羽亲自带队抓了盐帮头目赵铁头及其手下,那些人招供受殿下指使。而王相那边,太医确实在药渣里验出了毒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疑窦:“但最蹊跷的是,那赵铁头的供词里,似乎无意间提到了‘睿王府’三个字,可不知为何,最终指向殿下的证据链条却无懈可击。”
“我们现在去哪?”陆小岚睁开眼,声音疲惫。
“去城外,殿下在城外有一处隐秘的别院,知道的人极少。眼下京城已是龙潭虎穴,那里暂时安全。”陈云舟答道,“殿下最后让我带话给你们:山雨欲来,保重自身。”
“保重自身……”陆小岚喃喃重复,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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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面色铁青,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沉痛。阶下,群臣噤若寒蝉,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王贤,一身重孝,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已然青紫一片。他抬起头,双目赤红,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陛下明鉴!家父待秦王殿下,恩重如山,视如己出,殿下对家父,亦是至诚至孝,孺慕情深!殿下岂会行此禽兽之事,此中必有惊天冤情!定是奸人构陷,欲害忠良,动摇国本!求陛下彻查!还殿下清白,慰家父在天之灵啊陛下!”他声嘶力竭,脖颈上青筋暴起,悲愤之情感染了部分朝臣,有人面露不忍。
“构陷?”皇帝的声音冰冷,带着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王侍郎!朕知你丧父心痛,然人证物证俱在!盐帮匪首赵铁头及其党羽亲口招供,受萧宇指使,图谋不轨!太医院院正亲自验看王相所服安神汤药渣,确凿无误验出剧毒,药方、煎药流程皆由王相心腹经手,唯有萧宇……唯有他!在王相临终前数日,频繁探视!你告诉朕,不是他,还能是谁?”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震殿宇。
阶下群臣无人敢直视天颜,更无人敢在此时为萧宇发声。盐帮作乱、毒杀帝师,任何一条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证据链如此完整,令人胆寒。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睿亲王萧承泰出列,撩袍跪倒,声音沉痛而恳切:“陛下息怒!臣弟……臣弟亦不相信宇儿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王相对宇儿恩同再造,宇儿纵有千般不是,也断无可能对恩师下此毒手!此案疑点重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悲愤的王贤和沉默的群臣,继续道,“盐帮供词虽指认宇儿,然江湖匪类,反复无常,其言未必可信,或为脱罪攀诬,或受真正幕后黑手指使!至于王相药中剧毒,臣弟斗胆猜测,煎药、奉药环节众多,是否可能是他人趁隙投毒,嫁祸宇儿?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念在王相在天之灵,将此案交三司详加勘验,务必水落石出,勿使真凶逍遥,勿令宇儿蒙受不白之冤啊陛下!”睿王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叩首时姿态极低,真真是一个担忧侄儿、力求公正的皇叔,百官无不动容。
然而,他眼眸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疑虑,赵铁头供词中出现的“睿王府”三个字,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里。至于那安神汤……他心中冷笑,那才是他精心为萧宇准备的致命一击。
皇帝看着跪地求情的弟弟,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王贤,脸上怒容未消,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二弟、王侍郎,尔等所言,朕非不察。然国法如山,证据当前,朕亦不能因私废公!萧宇暂且收押天牢。此案,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退朝!”皇帝拂袖而起,不再看阶下众人。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睿王表面为萧宇求情,实则递上了最致命的一刀,同时也在警惕着那指向自己的意外线索。王贤的悲愤与无助,群臣的噤声,都预示着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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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自然也钻进了这弥漫药香的小院。诸葛明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狄云、苏英、沈翊、林宁围坐一旁,脸色凝重。白燕也在院里踱步,手里的新月簪几乎要被他捏弯。
“秦王下狱?盐帮作乱是他指使?还毒杀了王符?”白燕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不是说那王丞相和秦王情同父子吗?”
“江湖朝堂,表象岂可尽信?”苏英靠在榻上,眼神锐利,“盐帮供认,毒药确凿,这局做得够狠,够绝。看来师父说的大事,应验了。”他看向诸葛明。
诸葛明的眼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毒,是真的毒。嫁祸,也是真的嫁祸。下毒之人手段高明,时机精准,非等闲之辈。至于盐帮……”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那赵铁头的供词里夹了‘私货’,指向了不该指的地方,倒是有趣。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浑。”
“那我们……”狄云沉声问道。
“按兵不动。”诸葛明语气斩钉截铁,“看好该看的人,”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隔壁陆小寒的房间,“静观其变,这场大戏,远未到落幕之时。”
隔壁房间,陆小寒靠坐在床头,黎曼正为他施针。外面的议论声隐约传来。当听到“秦王下狱”、“毒杀恩师”时,陆小寒身体明显一僵,刘缙云的靠山倒了?被以如此不堪的罪名?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寒意,这京城,吃人不吐骨头。
黎曼下针的手稳定依旧,仿佛外界惊涛骇浪与她无关,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凝神,你的脉象又乱了,天塌下来,也等扎完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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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映照着萧彻平静无波的脸。陈文清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地将朝堂剧变和萧宇下狱的消息禀报完毕。
“三弟下狱了?”萧彻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盐帮作乱,毒杀王符,好快的刀,我那皇叔,当真是用心良苦。”
“殿下,秦王此番怕是难以翻身了,我们是否……”陈文清试探着问。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老三入狱,朝野震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于此,尤其是睿王,也不知道谁下了这么一手好棋,‘睿王府’三个字可太绝了,父皇也是有所忌惮他的根基,不然今天下狱的可就不知我那三弟一个人了,”萧彻顿了顿说,“我那叔叔此刻必然警惕万分,且要忙着‘坐实’老三的罪名,更要撇清盐帮供词中那点意外的牵连,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目光如电,看向陈文清,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文清,你即刻动身!星夜兼程,返回边关!持我密令,去见韩通将军,告诉他:京城剧变,西线恐生不测!万马帮异动绝非空穴来风,不论真假,不可不防!让他务必整军备战,加固城防,没有我的亲笔手令或陛下明旨,边关一兵一卒,绝不可擅动!更不可回援京城!切记,边关稳,则大局尚有可为;边关若乱,则万事皆休!你,必须把话带到!”
陈文清心神剧震,立刻明白了萧彻的野心。他重重抱拳,声音铿锵:“末将领命!必不负殿下所托!殿下在京,务必珍重!”说完,不再有片刻耽搁,起身迅速消失在密室幽暗的通道中。
萧彻独自立于烛光阴影里,望着陈文清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老三入狱,是危机,却也撕开了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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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别院
这是一处清幽简朴的院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与肃杀,然而,院内的气氛却比山风更冷。
陆小岚独自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眼神空洞。萧宇下狱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堵在她的胸口。谋反,毒杀恩师,每一个罪名都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理智告诉她,证据确凿,他罪有应得。可心底那个疯狂的声音却在嘶吼:不是他!至少——毒杀王符,绝不可能是他!她想起他凝视王符牌位时的眼神,想起他抬棺时无声滑落的泪,那份悲痛,做不得假。
这份确信,让她心中的痛苦撕裂般加剧。她恨他的野心,恨他的算计,恨他将自己卷入这漩涡,可她却无法抹去心底那份已然生根、此刻却带来无尽痛苦的情愫。这份情,在滔天罪名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荒谬和绝望。
“岚姐姐!”江瑶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殿下是冤枉的!一定是睿王那个老贼害他!我们得想办法救他!劫狱也好,去找证据也好,总得做点什么!陈云舟肯定有办法联系旧部……”
“住口!”陆小岚猛地转身,眼神却冷得吓人,“劫狱?你可知天牢守备何等森严?你这是去送死!找证据?现在全天下都认定他有罪,我们两个身份不明、势单力孤的女子,去哪里找?又能找到什么?”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吗?”江瑶激动地喊道,眼泪夺眶而出,“岚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殿下!不然你不会……”
“我没有!”陆小岚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他是亲王!是谋逆钦犯!他的死活,与我们何干?我们自身尚且难保!”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感到一阵尖锐的自我厌恶和。
她别过脸,不让江瑶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和眼中闪过的水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冷硬:“此事,休要再提。陈云舟安排我们在此,是避祸,不是惹祸。安分待着,等风头过去,寻机离开京城,其他的,想都别想。”
江瑶看着陆小岚冰冷而决绝的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师姐。失望、委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她用力跺了跺脚,带着哭腔喊道:“好!你不管!我管!我江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说完,转身冲出了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门扉撞击的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陆小岚依旧背对着门口,许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窗台上,瞬间没入了冰冷的木头纹理之中。窗外,山风呜咽,暮色四合,将小小的别院彻底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