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着这片诡异的荒地,轩辕拓正被追兵逼得慌不择路。他翻身跃过一处荆棘林,靴底踩着树杈发出轻响,抬眼竟撞进一片氤氲的香雾里。
香雾散去,周围的蝉鸣鸟叫竟没了踪迹,转而,映入眼帘的,是琉璃瓦片,红墙金柱,雕梁画栋竟是奢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应了那句“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阁内无光,唯有十二盏琉璃灯悬在梁上,映得阶前那抹素白身影。女子背对着他,青丝垂落如瀑,指尖轻捻一只玉做的发簪,簪头珠翠流转,像是将星星缀在了上面。
“既是误闯,何必慌张?”她声音漫过来,带着半点子清润,却又裹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钩子。
轩辕拓按紧腰间短刀,喉间发紧——他实在搞不明亮当前的处境,他方前明明是被兵追捕,怎的一转瞬间来到了这个鬼地方?眼前的女子又究竟是人是鬼?
可当眼前人转过身时,他却莫名松了半分警惕。只因那双眼睛太亮,亮得能照见他藏在眼底的野心,又太柔,柔得像极了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时,母亲关怀的目光,让人心头发软。
“阁下是?”
“洛觅蝶。”她指尖划过身旁的青铜鼎,鼎中香灰簌簌落下,“此地名为月氏阁,能映人心底最深的念,若非客官心底执念太深,又怎会到此?客官不妨说说,所求为何?”
轩辕拓喉头滚动。这些年看尽了世态的炎凉,又体验了数不尽的苦楚,目睹了家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可自己又无能为力。这些日子又在轩辕家的耳濡目染,在寒门与士族的倾轧里挣扎,逐渐明白,只有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保护最重要的人,那个“统一夺权”的荒诞念头早已在骨血里生了根。可他不敢说,像怕被什么窥破了隐秘的心事。
洛觅蝶忽然笑了,笑意漫到眼角,却没达眼底:“我瞧客官眉宇间有龙气缠绕,想来不是甘居人下之辈。若有心愿,月氏阁或能相助。”
她指尖轻弹,半空竟浮出幻象——破碎的山河被金戈铁马踏平,万民朝贺的呼声震彻云霄,龙椅上的人影虽模糊,那挺直的脊梁却像极了自己。
“这……”轩辕拓呼吸一滞,幻象里的场景狠狠撞进他心里。
“许个愿吧。”洛觅蝶的声音像浸了蜜,“月氏阁从不让真心人空回。”
他想起尉迟晏对他的期盼,想起轩辕家主夫人那句“你将来有大本事”。那些被压抑的、不敢宣之于口的野心,此刻在香雾与幻象里疯长。
“我想……”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统一天下,登临帝位。”
话音落时,洛觅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异色,快得像错觉。她微微颔首,玉簪轻叩青铜鼎:“既有所求,自当应许。只是……”
“只是什么?”
“愿望太重,总要付些代价。”她笑得温婉,指尖拢起一缕香雾,“客官且记着,路是自己选的。”
轩辕拓还没细想“代价”二字的分量,身后突然传来追兵的呼喝。他回头的瞬间,再转过来时,周围以空无一物,那里的雕梁画栋?有的只是寂静的夜,幽暗的老林,唯有那远处猛禽的那双双明眼,像谁在暗处投来的目光。
远处恰好有个山洞,他躲了进去,静待追兵的离开,手心竟多了一枚冰凉的玉牌,上面刻着“月氏”二字。晚风吹过,带着远处的厮杀声,他握紧玉牌,只觉得心头那团名为“野心”的火,被刚才那番对话添了柴,烧得更旺了。
而那月氏阁的深处,香雾比前厅更浓。洛觅蝶指尖绕着玉簪,看青铜鼎里的烟卷成圈。
阴影里走出个少年,身形如松,单膝触地时带起微尘:“神女,那轩辕拓许了统一天下的愿。”
洛觅蝶轻笑一声,簪尖点向鼎沿:“你想去?”
黑衣人抬头,眸中闪过锐光:“灵儿愿往。”
“不必。”她摇头,玉簪在指间转了个圈,“这愿望太贪,牵一发而动天下。他根基未稳,对手环伺,十个你去,也得折在半路。”
黑衣人沉默片刻:“那……”
“放着。”洛觅蝶望向窗外,夜色漫过她的眼,“总会有更合适的棋子,愿意为这‘不可能’赌上性命。几百年后,几千年后,终归会有人完成。”
香雾突然一凝,少年低头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万年光阴弹指过,曾经的飞檐翘角、青砖黛瓦在时光里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相比于都市化的人界,地界长街仍带着古意,青石板路被千年光景磨得发亮。月氏阁藏在雾霭深处,飞檐挂着的铜铃,无风自鸣,月氏阁的神女是换了一代又一代,但月氏阁仍是那般,从未变过。
慕容思芫指尖划过泛黄的卷轴,停在“轩辕拓”三字上。羊皮纸透出陈旧的腥气,旁边用朱砂标注着“代价:未知(可自定),预估超上限”。
她抬眼,看向立于阴影中,正和一个半透明的灵体谈话:“李老,这个愿望,是放了多久?”
那个自称李老的灵体,轻飘似柳絮,飘到慕容思芫身前,声线冷冽:“字迹来看是洛神女时期,难度评级?”
“天级。”慕容思芫将卷轴推过去,红唇弯起弧度,“但回报足够诱人——当年的代价,会连本带利翻涌上来。”
“去。”慕容思芫语气笃定,唤来一旁的侍从,“去,把顾溪那丫头叫来。”
“这笔沉了万年的账,该清算了。”
侍从应声欲退,又被她叫住。“告诉她,”慕容思芫指尖敲了敲卷宗上的代价标注,语气漫不经心,“活儿来了,比伺候帝君“划算”。”
侍从躬身退下,穿过雾气弥漫的回廊。西厢的丝竹声隐约传来,混着男子低笑,与这地界的古意格格不入——那是顾溪独有的调调,一半是现代的随性,一半是入乡随俗的逢迎。
地界的暮色啊,和人界的不同,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糖浆。顾溪被地界帝君捏着后颈按在榻边,领口滑到肩头,露出的皮肤还带着被揉过的热意。
“搞什么啊……”她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挂着十三岁少女该有的怯,指尖揪着对方衣袍打了个结,“帝君轻点呗,扯坏衣裳还得我自己补。”
侍从叩门时,她几乎是弹起来的,拢衣襟的动作快得像按了快进键。“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来。”顾溪冲门外喊,转头冲帝君摆摆手,“回见啊,下次记得给加钱。”
光着脚穿过回廊时,青石板凉得像千年寒冰,但她早已无感。她啧了声——慕容思芫这老姐们儿,八成又扒拉出什么陈年旧账要她去填。
慕容思芫将卷宗推到顾溪面前,泛黄的纸页上“统一称帝”四字刺得人眼疼。“去南北朝,帮轩辕拓了了这桩愿。”她指尖点过纸面,“记住,你的身份是铁律,他不能知,旁人更不能知,露了馅,当场就得死。”
顾溪刚拢好的衣襟顿了顿,抬眼时稚气的脸上没了笑意:“玩这么大?”
“李归月会跟你去,说是协助,你懂的。”慕容思芫呷了口茶,“他手里的刀,比谁都快。”
顾溪扯了扯嘴角,眼里透的嘲讽:“合着是监工带刽子手,一条龙服务啊。”她顿了顿,指尖绞着衣袖,“那要是……我没撑到完成任务就死了呢?”
“你的愿望自然黄了。”慕容思芫放下茶盏,声音冷得像地界的冰,“不止你的灵魂,你爹妈那两缕残魂,也得留下抵债。”
“你说什么?!”顾溪猛地站起来,指甲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响,“当初签契约时说好了,失败只收我一个人的!你们这是耍无赖!”
“此一时彼一时。”慕容思芫瞥她一眼,“这任务的代价,本就该加倍。”
顾溪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三百年来忍辱负重,不就是为了攒够代价换爹妈轮回,换仇人魂飞魄散?如今这点念想被碾得粉碎,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她看着慕容思芫那张无波无澜的脸,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行啊,不就是卖命吗?我接。”
只是转身时,攥紧的拳头在袖摆下抖得厉害——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连带着爹妈那点残存的希望,都成了月氏阁的筹码。
顾溪的屋子在月氏阁最偏的角落,陈设简单得可怜,只有一张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褥子。
她一把扯掉腰间的红线倒下去,后背撞在床板上,发出闷响。十三岁的身子骨还没长开,蜷起来像只受了惊的猫。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慕容思芫冰冷的脸,一会儿是爹妈模糊的笑影。她抬手按着眼眶,指尖湿凉——三百岁的心智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攥着软肋,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风裹着地界的潮气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下都敲着“死”或“生”的钝响。
明天就要走了。她闭着眼,把脸埋进枕头——这条命,爹妈那点念想,还有对俞家两兄弟的报复,都得赌在那个叫轩辕拓的古人身上了。
月氏阁另一端的香雾裹着寒意,李归月的灵体在半空晃了晃,最终凝成一团淡白的光。他瞥向案上那只绒毛兔子玩偶,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非得附这玩意儿?”
慕容思芫将兔子推过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人界有结界,噬灵体妖到了人界会散,这兔子是法器,能稳住你的灵。”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兔子的红眼睛,“盯紧顾溪,她露了马脚,你就……连肉带魂一起吞了,省得留祸根。”
李归月的灵体猛地一沉,光团里透出冷意:“你是诚心要她死。”他说得肯定,“这任务本就九死一生,你还让我揣着屠刀跟着,不是盼着她死是什么?”
慕容思芫的指尖顿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她是现代人,性子野,不盯紧点,坏了月氏阁的规矩怎么办?”
“规矩?”李归月笑了,光团都在颤,“你当我瞎?把这么难的任务交给一个才做了几个任务的新人?你是怕她活着回来吧?”
慕容思芫猛地抬眼,又迅速垂下,端起茶盏掩饰:“老糊涂了?一个毫无价值的灵魂,能藏着什么宝贝?她一个‘结’,死了也是本分。”声音却比刚才虚了半分。
李归月的灵体凝在兔子头顶,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也是,你是神女,自有考量。”
他没再追问,灵体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了兔子玩偶里。绒毛兔子的红眼睛亮了亮,却没再说话。慕容思芫望着那兔子,捏着茶盏的手指泛了白——有些事,不能让这老东西知道,尤其是顾溪那魂魄里,藏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