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农殿
入夜,司农枼渊拖着被凡界灾厄榨干的躯壳沉沉睡去。
甫一入梦,那蚀骨的疲惫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尖发颤的爱意。
还是熟悉的茅舍小院,篱笆上攀爬的牵牛花盛放着凡尘俗世里最鲜活的色彩。
杏黄色的裙裾翩跹而至,带着令他魂牵梦萦的兰芷清香——是他的兰芷!
她欣喜扑入他怀中。
“夫君……”兰芷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带着失而复得的哽咽,“你来了……妾身等得好苦……”
枼渊心头一酸,紧紧拥住这虚幻的温暖,声音沙哑:“阿芷……我的阿芷……为夫……对不住你……”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
他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兰芷芬芳,感受着她娇躯的柔软,。
梦中,他忘情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脸颊,一遍遍低唤着“阿芷”,仿佛要将这千年分离的时光与刻骨的思念,尽数融入这短暂而虚幻的温存里。
梦境缠绵旖旎,兰芷温顺回应,眼波流转间情意无限。
然而,当白昼刺破黑暗,枼渊从梦中惊醒,怀中依然空空如也,枕边唯余冰冷的孤寂。
那梦中的极致欢愉如同饮鸩止渴。
他挣扎着起身,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眼窝越发深陷。
白日里在九云天当值,他脚步虚浮,目光涣散,如同被抽干了神魂的空壳。
处理公务时频频出错,灵力运转也时有滞涩。
同僚们看在眼里,只道他是为凡界焦头烂额的农事心力交瘁,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
连天帝也察觉了他的异常,在殿前关切垂询:“枼卿,朕观你面色晦暗,气息虚浮,可是近日操劳凡界农事,心力交瘁了?”
枼渊心头猛地一悸,梦中兰芷泣血般的哀求
“夫君,莫要声张,莫要让人知晓我的存在……否则你我永世不得相见……”
——如同警钟敲响。
他慌忙躬身,声音干涩沙哑,强作镇定:“谢陛下体恤!微臣……微臣连日应对凡界农灾,法力耗损过甚,至今尚未恢复元气,调养些时日便好。”
他垂着头,不敢去看天帝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眸。
天帝目光在他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指尖在赤金扶手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轻响:“哦?当真只是法力耗损?枼卿,你乃天都司农,身系凡界农桑命脉,若有难处,当直言不讳。”
枼渊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头垂得更低:“微臣惶恐!确因农灾之故,绝无他事烦扰圣心!”
梦中。
兰芷的啜泣声如同冰锥,刺穿着枼渊的心。
她诉说着自己千年孤魂在冥河岸边徘徊的凄楚:“夫君……妾身不敢饮那孟婆汤,不愿过那生死桥……妾身害怕,怕一碗汤下肚,便将你忘得干干净净!这冥河之水冰冷刺骨,千年孤寂蚀魂销骨……妾身苦熬至今,才修得这魂识入梦之法,只为……只为能再见夫君一面……”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夫君,你忍心……忍心让妾身独自去轮回,永世相忘吗?”
枼渊心痛如绞,不忍爱妻永世不得超生,苦苦相劝:“阿芷!轮回乃天道!你滞留冥河,魂体日渐虚弱,终有消散之日!听为夫一言,放下执念,入轮回往生!为夫……为夫定会寻到你转世之身!”
可兰芷只是泪如雨下,拼命摇头:“不!轮回之后,妾身便再也不是兰芷了!夫君也会忘了妾身!妾身不走!死也不走!”
几次劝说无果,兰芷心伤,竟连梦境也不愿再来了。
那熟悉的暖意骤然断绝,仿佛将他重新推入冰冷的深渊。
枼渊辗转反侧,终是下定了决心——他要亲自去魔界的冥河之畔,找到兰芷的魂魄,当面劝她放下执念,入轮回往生!
魔界
第一次踏入魔界的地域,阴寒刺骨的气息扑面而来。
冥河之畔,幽暗的天空不见天日,唯有鬼火磷磷点缀河水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枼渊强压心中对魔气的本能不适,化身成一魔界小厮,寻寻觅觅,终于在冥河翻涌着黑浊浪花的岸边,找到了那个身着杏黄旧裙、容颜依旧的魂影。
“阿芷!”枼渊声音哽咽,疾步上前。
兰芷蓦然回首,先是一愣,继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夫君!真……真的是你?!妾身不是在做梦?!”
千年的孤寂与等待化作汹涌的泪水,“夫君可知这冥河之水有多冷?妾身日日在此翘首以盼,望穿秋水……”
枼渊紧紧搂着柔软的魂体,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冰凉触感,听着佳人的温言软语,早已忘了来时的初衷。
只顾着诉说千年刻骨的思念:“阿芷,我的阿芷……为夫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两人依偎在冰冷的冥河石上,仿佛回到了凡间小屋。
直到远处传来鬼卫巡逻时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以及一声粗暴的呵斥:“兀那魂奴!时辰已到!还不速去引渡新魂!在此磨蹭什么?!”
枼渊才惊觉时间流逝
兰芷被迫离开时,那眷恋不舍的目光如同烙印刻在他心上:“夫君!明日……明日再来寻妾身!”
眼见妻子离开,半响,他才注意到鬼卫那怪异打量的眼神。
不由的心中警钟大响,慌忙在鬼卫探究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第二次前往,枼渊强忍心痛,硬起心肠苦劝:“阿芷,听我一次!去轮回吧!我以仙格起誓,定会找到转世的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为夫都认得你!”
兰芷却只是凄然落泪,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夫君说得轻巧!轮回之后,妾身便是一张白纸!如何记得夫君?夫君又如何认得面目全非的妾身?妾身不走!情愿在这冥河苦熬,至少……至少心中还有夫君!只要我一日有这魂差,一日便不会消散,如此……只要夫君得空便可来此与妾身团聚”
枼渊心如刀绞,看着她绝望的眼神,几乎要动摇。
但想到她永困苦海的后果,他猛地背过身去,狠心拂袖,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阿芷!你……你太固执了!你若执意如此,为夫……我绝不再来”
言罢,化作一道流光决绝地离开了冥河岸,身后只余下兰芷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阴风中回荡:“夫君——!不要走——!”
第三次,枼渊终是放不下,上次太过决绝,不知妻子如今安好。
再次化作魔界商贩,来到冥河边,偷偷窥视亡妻。
只见兰芷独自坐在冥河岸边,眼神里充满了哀伤与妥协后的平静。
“你来了?”
她头也不回,轻声问道。温柔的笑意中带着一丝接受命运的苍凉。
她声音很轻,但在静谧的冥河一角,枼渊听的分明。
他缓步走到她身后:“阿芷,轮回吧”
兰芷回头望着枼渊,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夫君,要我入轮回……可以。但你需答应妾身三件事。”
枼渊没想到她竟答应了,忙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阿芷你说!莫说三件,三十件为夫也答应!”
“其一,”兰芷眼中泛起水光,“我要夫君像在凡界时那样,陪我整整一日,做一对寻常夫妻。没有仙魔之别,没有生死之隔,只有你我。”
“好!我答应你”。枼渊郑重的点头。
“其二,”她缓缓解开衣襟,露出苍白的心口肌肤,
“夫君,在这里,”她指着心口的位置,“刺上一株你亲手绘制的禾穗。妾身要带着这印记入轮回,来世……夫君便能凭它认出妾身。”
她眼中带着一丝执拗的期盼。
“……好!”枼渊哽咽着应道,红了双眼。
“其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第三件事,容妾身……第三日再告诉你。”
枼渊心中酸楚,点头应允:“好!阿芷,为夫答应你!”
九云天,问天镜前。
天帝端坐,镜面流转着混沌的星辉。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在镜中那个一次次义无反顾冲向魔界入口的身影——司农枼渊。
每当枼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魔界的幽暗裂隙那一刻,天帝广袖之下,紧握的拳头便控制不住地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咯咯”声。
问天镜的神力被魔界那亘古不变的混沌魔气所阻隔,镜面在枼渊消失处便化作一片无法窥探的浓稠黑暗。
这未知的黑暗,如同毒蛇,噬咬着天帝的理智。
他无法知晓枼渊在魔界做了什么,见了谁,交换了什么
!一个掌管天界农桑、知晓诸多天界灵气运转关窍的三阶仙官,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私自潜入魔域?!
“私通魔域……其心可诛!”天帝心中杀机翻涌,面沉如水。
若非枼渊平日勤勉忠厚的形象过于根深蒂固,若非眼下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他几乎要忍不住即刻下令将他截回,打入天牢,严刑拷问!
就在司农第三次潜入魔界的次日,监天司首领踏入了九云天大殿。
他单膝跪地,声音平板无波,汇报着关于魔界世子夜罗的调查结果:
“启禀陛下,魔界方面口风极严。所能探知者,夜罗世子确系魔尊乌川独子,然其深居简出,体弱多病,常年居于幽冥宫深处,极少露面。凡有露面,必戴一副玄色镂花面具,从未在人前显露真容。其随侍仆从亦守口如瓶。故……”监天司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无奈,“魔域之中,真正见过世子容貌者,寥寥无几,几无可靠描述。臣……无能。”
天帝听着这如同废话般的回报,眉宇间阴鸷更深。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冰冷的赤金扶手,发出沉闷的轻响,在大殿中回荡。
极少的露面,永远的面具……体弱多病?呵……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天帝的脑海:这个所谓的“世子”,真的是夜罗本人吗?如果他不是那个病秧子世子,那他究竟是谁?一个能令沙华爱那眼高于顶的女人盛开极吾花的人……对沙华爱如此痴情、且来自魔界的人……会是谁?!
天帝脑中飞速掠过三界之中那些曾对沙华爱表现出过倾慕的名单:仙域各部的青年才俊?凡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甚至……是魔域某些位高权重、曾与沙华爱在战场上交过手、对其手段与容貌皆有所知的魔将?还是……某个早已被遗忘的人?
名单在脑中翻涌,却又被他一一否定。
这些人,或明或暗,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们的爱慕,有几分真心,几分是觊觎沙华爱的美貌与力量,他心中多少有数。
没有谁的爱慕能深厚到足以盛开极吾花。
“还有谁……”天帝轻不可闻的自问,目光锐利如刀锋,“……是孤不知道的?”
问天镜幽冷的光辉映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眸子,魔界的迷雾、司农的背叛、以及世子身份的疑云交织缠绕,如同厚重的阴云,沉沉压在九云天之上,让这位年轻天帝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