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神农村,一缕初阳还未穿透山头的雾霭,丰仓后院的晨钟便响了三下。
“验田日,起仓炊,众田共启魂契录。”
仓前竖起的告示木牌被水汽浸湿一角,但那四行黑字却在晨光下愈发醒目:
本日启验四处试田:西垄、南洼、柳岸、旧沟;
所试田主须携“田票”、“仓契”与“收成样本”赴仓堂备案;
凡本村民众可围观试验,听仓头评等,授下一季田契;
所评结果将在明日于仓前石碑上刻录,永为凭据。
林晚烟站在丰仓门前,穿着她那件旧布长衫,袖口缝了新补丁,脚下是她亲手砌的青砖地面,烟火气混着露气,像是老村的魂,重开了眼。
她一只手提着笔录册,一只手握着昨日刚磨好的魂契印章,背后则是两排整齐立着的“田主代表”——
赵杏儿站在最左,顶着一脑袋新染的豆腐灰印子,冲她咧嘴笑。
“今日谁来验我田,我先请他吃咸豆花!”
“咸你个头!”小喜子正蹲在仓角翻账本,闻言跳起来:“你田里那一堆绿豆苗昨天被鹅啃光了!”
“鹅也有眼光!”赵杏儿一点也不慌,“能啃我田,那说明我地好!”
人群中爆出一阵笑声,紧接着几个田主也打趣起来:
“我家那片南洼昨天还冒烟了呢,说不定魂气更旺!”
“魂你个大头鬼,是你儿子放炮吓蛇吓错了地方!”
众人笑作一团,场上却没有混乱。
这一批试田主,已不再是几个月前赌命的“疯田人”——他们此刻是神农仓的开荒功臣,也是下一轮田契的参与者、评定者、监督者。
他们,是最早把脚泡进泥里的人,如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整座村子一个交代。
林晚烟站上仓前的木台,微微抬手,笑容里藏着一丝认真:
“诸位。”
“今日为第一轮田验日,仓堂将以产量、水利、耕作方式三项作考,分甲乙丙三等录档。”
“田主自陈田况,旁人得实评实证。”
“凡夹带虚假、篡改数据者——”
她顿了顿,望向沈砚之。
后者从人群中慢慢踱出,手执一纸淡青文卷,神色如冰雪初霁。
“——仓堂将立文封田,三季不得入契。”
全场瞬间安静。
连毛球都不敢叫,只蹲在仓门下,吐舌喘气。
“咳咳。”赵杏儿扯着嗓子道:“那……先从我田验起!”
她将一小竹筐往前一举,里头装的是昨夜收的头茬豆苗,尚有露珠未干,香气随风逸散。
“我这片西垄地,春初翻三次,播种后施粪三轮,雨季加沟排水一次,收成可作黄豆九斤三两,另副豆叶三担做饲。”
“证人在此——”
她一指站在边上的豆包和小喜子:“他们两位每日来偷吃,不信你问他们啃得香不香!”
豆包一脸正经:“特别香!我啃得时候差点把地给舔了!”
“我舔过!”小喜子补刀。
众人哄笑。
林晚烟忍笑,正色问道:“施肥有据否?水渠记在谁的引水册上?”
“我那天偷了你家两坛子粪来拌的……不对,是赵狗子家那坛!”赵杏儿一拍额头,“有记录的!小喜子你不是那天还拿了我的粪票回去报账了么?”
小喜子从背后拿出一小竹册,咚地翻开:“四月十八,赵杏儿引渠北沟,换粪票两张;四月二十一翻土,五月初三拔草;五月十八灌水;五月廿九豆熟……”
沈砚之接过竹册,翻阅几页后点头:
“流程齐全,若所报重量属实,可入甲。”
林晚烟转头看向赵杏儿:“愿受众人入田查验否?”
“查!”赵杏儿一甩袖子,“今儿就是把我那地翻个底朝天也无所谓!”
众人齐声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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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垄地头,豆香扑鼻。
人群刚踏进田垄,一只土鸡“咯咯咯”地从苗丛里窜出,毛色鲜亮,脚下拽着一节豆藤。
“……啃成这样,你还想得甲?”后排有人憋笑。
赵杏儿大怒:“这是我家鸡!我养的!不算野损!”
豆包认真道:“但它啃了不止你家的……”
“你怎么知道?”
“我给它画了爪子,今天一看,好几垄有脚印……”
赵杏儿:“???”
沈砚之清清嗓:“此类情况可录为轻等杂损,不影响等阶定档。”
一群人当场就在地头验起豆叶、掂起秤、记账上册。
赵杏儿双手叉腰:“我就说嘛!丰仓开了,我家这点豆也值钱了!”
她转头看向林晚烟,眼中带着掩不住的光:
“晚烟,你给了我们个能说‘值钱’的机会。”
林晚烟却笑得淡:“是你们自己争来的。”
“我不过是把田还给了你们。”
验完西垄田,众人转场南洼。
这一处地势低洼,曾被水泡多年,如今是试田中最“难啃”的一块。田主是村里的老鳏头——石满柱,六十开外,驼着背,说话时眼里总带些试探。
“……这片地,我一个人挖的,锄了整整四个月。种的是玉米和山药,玉米杆硬,山药根浅,好收。”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裹,解开,是一小捆山药和几穗玉米,皮青粒黄,略带焦色。
“今早刚拔的,你们尝尝。”
豆包抢着接过,拎着山药就啃,结果差点被噎着,还是沈砚之递了口水才缓过来。
“这山药是干的。”
“我晾过,不然不好放。”石满柱微微一笑,“咱家没仓,放不了久,就想着晒干了能换点豆子回来。”
“你这份心,可比田还沉。”林晚烟收起山药,郑重地把那捆干货放进记录箱,“我来前查过你的粪票换粮单,你今年只领了两袋谷,算下来每日饭不足三碗。”
“你是省饭养地。”
“这地能出山药,是你咬着牙熬出来的。”
石满柱顿了顿,眼眶突然红了:
“晚烟……这几十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种地,也能叫一份‘功’。”
林晚烟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你这叫魂在地里,田才不死。”
众人肃然,连笑话精赵杏儿都没接茬,只悄悄撕下一张“甲”字贴,黏在了石老头的肩头。
“小心点,这标签值钱。”
石满柱乐呵呵地笑了,一张老脸皱成了风干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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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田队伍转向柳岸田。
那是三娃家,田主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叫赵小春,寡言,但田记记录极细。
她做的是“同田对比法”——一块地施粪,一块不施;一块用浅锄,一块翻深土;一个只种一季豆,另一个复种黄芪。
“我只想知道,哪种方法最不容易死苗。”
她说得很轻,却一下子让林晚烟怔住了。
这种尝试法,不是寻常村妇会做的。
这是一种“农业实验”的雏形。
沈砚之也微蹙眉,低声问:“这是谁教她的?”
“我。”人群中,一个身影低声出列,是温三娘。
她拢着袖子,声音里带点尴尬:“我……看她种田太认真,前些日子就借了几本你那边的‘泥田札记’给她看。”
“我以为她会看不懂,结果……”
“她还真做出来了。”
林晚烟望向赵小春,那少女正低着头,手里还拽着一根卷得发皱的草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每一次灌水、苗情和温度变化。
字不算好看,却比很多秀才写得还细致。
“她是能学的。”林晚烟轻声说。
“再过几年,说不定她能带一批‘田学女官’出来。”
沈砚之静了一下:“你想让神农仓,有自己的学田司?”
林晚烟道:“有田魂,自该有田学。”
“田魂是信。”
“田学,是传。”
她眼中发亮,像拂晓的水光,不耀,却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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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田最后一处,是旧沟。
那是整村最破的地,原是多年前的灌沟,年年水患,已被废弃七年。
如今却被三户人家联手开成了“共田”。
赵老汉、李寡妇、王铁匠三人合种,每人负责一段,他们轮种玉米、红薯和小麦,还分工修渠、建灶、记账。
“我们仨约好,一人一灶,一人一锄,一人一记账。”李寡妇笑得露出两颗金牙,“今年别说,还真不亏!”
“我家那口子死了十年,我第一次跟人种地种得这么爽快!”
赵老汉背着手,像模像样地举了块干土:“我们要跟你上报——共田制,可不可列一等?”
“仓有合票一类,照你们三家这模式,也可走‘共魂契’,设一‘三户共田条’。”
“谁违了规,合约作废,但其余人仍可续签。”
“只要你们不互害,丰仓不怕共契。”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连王铁匠都咧着嘴:“这么说,我还能跟寡妇再合一季?”
“看寡妇愿不愿意。”林晚烟笑,“你合人家的,不光是锄头,还有账本。”
全场哄笑。
人群中有眼尖的立刻吼:“这王铁匠怕不是要当仓外第一对‘共魂夫妻’!”
“成啊!先来祭田,再来立契,咱们神农仓,魂都得走账!”
“走账才是真!”
林晚烟望着眼前这一片地,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那不是她一个人带来的。
是整座村子、整群人,靠着信、靠着愿意记账、讲理、守约的心,一点点拼回来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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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四块试田验毕。
沈砚之执笔记下本次“丰仓甲等地”四处,林晚烟将“魂契印”郑重盖上。
她亲手刻的那块木印,柄上雕着三字:
“丰·魂·信”
赵杏儿第一个上前,双手抱起那方甲印,抱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们都还不信我们能一直好下去。”
“但你们记住,从今日起——”
“我们有了能写上名字的地,有了能当众记账的田,有了能盖章评等的仓。”
“谁再敢说我们神农村疯了,我们就把这魂契砸他脸上!”
众人一愣,继而爆笑。
“杏儿说得对!我们疯过,但疯得值!”
“这地咱们种,咱们记,咱们签!”
“有魂的田,就不是死地!”
最后一排的温三娘悄悄擦了把眼角。
沈砚之看着她,轻声道:“你还不信?”
她低头道:“信。”
“只是怕。”
“怕仓变了样,怕地又被抢回去,怕……魂丢了。”
沈砚之叹息一声。
“若魂真丢了,我们便一页页找回,一条条立下。”
“怕丢魂的人,才最有魂。”
夜幕降临,仓前高挂灯笼,一块崭新的“丰田甲榜”石碑被立于仓前,魂契印章赫然在上,八家田主的名皆榜于上列。
一张张写着姓名的契书,静静悬在仓堂门楣。
众人不再是无名种地的泥腿子,他们,是写下自己魂的人,是名正言顺的“契户”——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农田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