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声。
灰蓝色的石板铺满了整个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株松树,长得并不是很好看。
树下拴着头山羊,此时正趴在地上,沉沉地睡,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信男善女。
每次境明看到这些枝干时,他总会想到师父嶙峋的胸膛。
境明在松树下打扫着枯黄的松针,这是他在云天寺扫地的第五个年头了。
尽管他才十岁。
这时候一根松针掉在了他冒了一层发茬的脑袋上。
境明抬起脸,他看到树上坐着那个白衣女孩。
「你这人!好讨人嫌!」小和尚捂着脑袋冲着她喊,「这树都要枯了,你还要坐它!」
「一棵树嘛……」女孩的双腿在树上晃悠着,她呆呆地望向不远处寺庙上空飘扬着的白色烟雾——人们大都垂着头,一群人缓缓走进寺庙,另一群又慢吞吞地走出寺庙。
像是两条色彩斑斓的河流。
「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呢?」她把被风吹乱的发拢到脑后,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你你你!你对佛祖不敬!」境明掐着腰,「不准那样说!」
女孩低下头去看小和尚那张气鼓鼓的脸和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像是社火上叫卖的糖瓜,她掩着嘴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今天天气好。」她微微歪头,「你没有早功么?」
「喔!」境明把扫把扔在一边,慌慌张张地朝着庙门跑去。
女孩的眼睛循着小和尚奔跑的背影一路望去,直到停在门前矗立的老人身上。
一水住持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褐色袍子,风吹过来时像是天空中膨胀饱满的云朵,他的脸型瘦长,有着花白的胡子。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老和尚。
她这样想。
一水住持拄着一根拐杖——他有很严重的腰伤,只有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日子才会好受些。
「你为什么不让山下的铁匠打一根禅杖拄着呢?」
「没钱喽!」一水住持用拐棍敲了敲地面,像是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么些人都来捐香火钱,也没有么?」树上的女孩用下巴指了指庙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你难道是攒起来留着娶媳妇么?」
老和尚只是笑,他对着她摇头:「那是人家捐给佛的,我不能用啊。」
「世上真有佛?」
「我不知道。」一水住持扶着自己干瘦的腰,「你觉得没有就没有喽!」
「这算什么答案。」女孩躺在树枝上,她的脑袋枕着双手,去看天空中漂泊的白云。
李过湖走在紫金山蜿蜒的台阶上,冬天没有什么植被,一些灰黄的草茬和光秃的树立在黑土上。
男孩走进云天寺的院子,出入的人都低垂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那些肩膀刮蹭着他的衣服,只是没有一个人抬头。
这时候钟声响起来了,层层穿过清冷的空气。
天空中大雁飞过去。
「是你。」
哪里传来一声问候。
李过湖循着声音抬头,那团白云一样的女孩从松树上跳下了,像是猫。
「我们在酒馆见过的,小结巴。」她笑,两只手背在后面。
「怎么,换了衣服认不出了?」
「我……没想到……你,你在那上面……我没忘……」
「那就好……」女孩眨巴几下眼睛,「嗯,你来这儿做什么?」
「是……求……求签。」
「你还信这个。」她嘟囔着扯住李过湖的手腕,「走!我带你去,住持我熟人,可以插队的!」
她拉着男孩,穿过那些拿着燃香的人群和氤氲的雾气,李过湖只是低垂着头,默默看着前面女孩的那双小靴子在青石砖上「哒哒哒」地踏着,像匹小马。
李过湖被女孩拽着袖子,穿过紫红色的大梁,大殿上一整面墙壁上,摆满了摇曳的灯火。
堂中央是尊木色的巨大佛像,他认不出是哪位。
佛前的老和尚佝偻着背,正盘腿坐在蒲团上。
女孩冲着身后的李过湖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一水住持?」
老人并没有理会她,只是低垂着头,双眼微闭。
「一水大师?一水大大师?」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老人的鼻子下。
「我以为圆寂了呢。」她回头对着李过湖说,「还好,应该是睡着了。」
随后她熟练地绕到那尊佛像的背后,在一堆箱子里翻出一只褪色的签筒,又在箱底拣出几根竹签。
「呐,抽吧。」女孩把签筒递给对方。
李过湖呆呆地看着她手里的签筒:「这样……真的准吗?」
「嗯。」她把手收回去,用力摇了摇,又重新把手伸出来,「这下准了。」
李过湖接过来,他抽出一根,签上被老鼠咬了几个半圆的缺口。
「上上」
「怎么样?」女孩把脑袋凑过来,「你小子好运气呀!」
男孩不语,只是用拇指摩挲着褪色的「上上」两个字。
「你是要抽什么事?」
「是……是生意上的……」
「那……都上上签了,肯定是要赚大钱的,要感谢感谢我吧?」
李过湖挠挠头:「那……我请你吃饭吧,正好……你带我熟悉一下这里。」
「是你说得喔。」女孩走出寺门,「快跟上,快跟上!」
李过湖把那几支剩下的签抽出来,他忽然哭笑不得起来。
几支签都是一样的字迹。
……
他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女孩提着裙角,踩着溪水里那些光滑的石头。
她的脖子上垂下一只小巧的陶埙,正随着她的脚步晃荡着。
「我叫李过湖。」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女孩险些摔倒。
「怎么突然说名字了?」女孩稳住步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溪面,「你是想问我叫什么?」
李过湖点头,却不看她。
女孩又笑了,不知怎的,她今天总是想笑。
「邓珏。」
女孩说。
这时候一群拉着大车的马在大路上奔驰而过,扬起大片的烟尘。
「这是朝北方送绸缎的,有可能可以路过我的老家呢。」
邓珏远眺着地平线逐渐消散的烟雾。
「你是北方人吗?」
「云中城。」她轻声回应道。
「云中城?」
「是北边的北边。」邓珏微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很遥远的地方,嗯……那里的人都不种地的,他们放牧牛羊。」
她把脸转向李过湖。
「草原,你见过草原么?」
「没有……」
「有时间的话,我会带你看看的。」邓珏托在胸前的手指敲打着悬挂在脖颈上的陶埙,「草原就是,全是草的地方,无边无际,像是绿色的大海。」
「大海?」
「大海就是大一点的湖,和天一样,是蓝色的。」她继续说道,「我们也可以去看大海,那里有很大很大的船,有人在船上生活。」
李过湖思衬着草原和大海——它们都在很遥远的地方,也许只有乘上运送苏绣的大车才能到达那些地方。
他曾经好奇地问家乡的车夫,从姑苏去到北边需要多久,一个托着烟斗的车夫用毛巾抽打着身上的灰尘,他冲着姜红花伸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么?」
「对咯!」车夫把烟斗插在腰间,他猛地掀开盖在车上的布帘,大片的绸缎像是黄昏的彤云般绚丽。
……
「哎!我们到了!」邓珏用一根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肩头。
......
「我最喜欢到这儿来坐,没有人打扰。」
邓珏抱着一包干菜烧饼,她的双颊鼓鼓的。
两个人并排坐在城楼边,今晚的月亮很大,把人照得清楚。
「人家说,这城墙已经建了一千年啦!一千年真久啊!」她感慨一句,拍拍李过湖的肩膀。
「小结巴,你怎么呆呆的?」
「我是……在想事情。」他喝下一大口黄酒,感觉喉咙像是有团火焰。
「怎么不开心呢?今天抽了上上签了都!」邓珏的腿晃荡着,「你今天多走运!」
「是的。」李过湖苦笑,「我从小到大,都一直很倒霉的,我是个不走运的人。」
「无所谓啦。」女孩耸耸肩,「你看'上','下',两个字,本来就是颠倒过来嘛……」
「其实……我不识字的……」他挠挠头,「我只是听你说是上签……」
「嗯?」邓珏伸出一根手指,她蘸了黄酒在两人之间的城砖上写下了「下」「上」两个字。
「你看,是不是刚好颠倒的?」她拽过李过湖的手,在对方的手心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这是李。」
「你的姓。」
她抬头,古镜一样的眼睛散出月光。
李过湖的双颊忽然滚烫起来——邓珏的手很温软,那根手指蘸了酒,又凉凉的,在他的手心游走,像是一条小蛇。
他的手抖了一下。
于是他把手抽出来。
李过湖沿着城墙跑,他低头,看着伴着自己的,同样奔跑的影子。
他的手紧紧攥着,黄酒在他的掌心滚烫,像是攥了一把火焰。
在奔跑了足有半里之后,他停下,气喘吁吁地望着城楼上呆立的白衣女孩。
「我……我要回家啦!」
李过湖冲着邓珏喊。
……
李过湖打开房门,屋里漆黑一片。
黑暗中只有一粒赤红色的火点。
「这么晚才回来。」
黑暗中的荆无疾抽着烟杆,他语气冰冷地说。
「问了一天。」
李过湖没有点灯,他立在原地。
「紫金山的地形,搞清楚没有?」
「我……明天再去一趟吧……」
「你出去玩了。」荆无疾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是。」
「明天一定要弄清楚。」
荆无疾竟罕见地没有责备他。
「我老了,小子,做完这一单大的,我会分你些钱。」他叹了一口气,「你去做些正经买卖吧……」
李过湖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努力咬着下唇,怔怔地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