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珏穿着洇湿的鞋子,在楼梯上灵巧地躲避着那些醉酒的客人。
一个红脸的老头子扯住她的裙角,嘿嘿地笑起来。女孩只是一掐他的虎口,他便吃痛松开了手。
于是她在老头的呵斥声里继续上楼。
进了房间,女孩甩开鞋子,迫不及待地倒在床上。
屋门悄悄开了一条缝,老鸨的脸从屋外探进来。
「阿珏,今天出去了?」
她笑,涂了脂粉的脸皱成一团。
「去了云天寺。」邓珏坐起身。
「喔,怪不得一天不见你的人影。」老鸨走进来,顺势坐到床边,握住女孩的手。
「阿妈教你还是少去那种地方,一堆秃子,人多眼杂的……」
「我就是从那里来的,算是我的家嘛!」邓珏有些不悦,「我还不能回家看看么?」
「阿妈不是这个意思……」老鸨拍着她的手,「阿妈是说,你看你现在是宇文公子的人啦……要注意身体……」
「宇文,宇文……」女孩把手抽回来,「老是说他!」
邓珏对于老鸨此时谄媚的神态感到无比恶心。
她仍然记得初来时,这个厚涂着脂粉的老婆子一边掐着她的手臂,一边让她脱光了衣服,细细检查着她的身上是否有显眼的伤痕。
「以后叫我妈妈,楼里的大小事都要过问我,若是做了出格的事,打死拖到后院喂狗,听到了吗?」
老鸨用一根留着尖锐指甲的皱巴手指扯住邓珏的嘴角,以迫使她仰视着自己这个霖春楼说一不二的王。
可自从半个月前,将军府上的宇文公子挑中了自己,老鸨又换了另一副嘴脸。
不但一日三餐有额外的果品,甚至还允许她随意在城里自由活动。
「跟了宇文公子,你便是享不尽的富贵啦!」
「他不是有老婆?」邓珏嘟囔着,「我嫁过去,还不得让她打死……」
其实邓珏早忘了那个所谓的宇文述长什么样子了——肯定是个年轻人,也肯定穿得很奢华,也许是个满脸色相的肥硕胖子?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病痨鬼?
她不在意,只是依稀记得这个男人手下的青衣武士们粗暴地掀开一间间屋门,他立在门口,指指她。
于是一旁的老鸨便笑着冲宇文述不住地鞠躬。
他进了屋里,指挥着邓珏弹了一首很难的曲子。
邓珏没学过几天琴,弹得七零八落。
他却还拍手,又不知所云地跟她讲了一大堆废话。
「不能这样说!是纳妾,宇文公子的夫人出身名门,大家闺秀,还能动你不成?」
「好好好,纳妾。」邓珏点头,她躺回去,拉开被子盖住了头,「我要睡觉啦。」
过了一会,邓珏听见了屋门合拢的声音。
她露出头,只望见屋外影影绰绰的身形。
女孩们的嬉笑与琴瑟声隔着门板传来。
晚风吹进窗户,她感觉有些冷。
于是邓珏起身去关窗,这时候月亮已经不见了,她仰起脸,去辨认着依稀的星星。
「好昏的天。」
她嘟囔了一句。
......
荆无疾有一匹大青骡子。
很老了,鬃毛干涩,像是枯草一样随意散落在脖颈上。
骡子上背着刀,据荆无疾说足足有十三把。
「你用得过来吗?」李过湖曾经问他。
「这些都是我杀人砍钝的刀,有的还崩口断刃了,只是留着做个纪念。」荆无疾这样回答。
除此之外,骡子上还背着一把熟铜的琵琶。
荆无疾每次做成了生意,会喝一顿大酒,随后便吩咐李过湖取了琵琶,一边弹奏一边急风骤雨地高声歌唱,大都是些边塞的诗词。
李过湖觉得他一定是读过书——那种高呼晦涩诗词的样子倒像是个不得志的穷酸秀才。
荆无疾训练他,给他的腿上绑满了铅块跳过矮墙,让他每天对着树桩戳刺一千下,却不能伤到刀尖。
但是他们却总是用一些卑劣甚至弱智的方式杀人。
李过湖和荆无疾的刺客生涯单调且乏味,可以说和说书先生嘴里的荆轲、盖聂之流毫无关系。
他们曾经骗一个目标去看树上并不存在的鸟,通过李过湖藏在树上扔石头砸死了他,还有一个吃掉了荆无疾下了毒的包子还未毒发就被噎死,甚至还有一个蠢蛋目标被他们追杀后失足掉进井里死掉了。
李过湖开始怀疑他们杀的都是一些蠢家伙。
他甚至怀疑荆无疾根本没有什么真本领,只会欺负女人、老人,是个色厉内荏的流寇罢了。
他有些惊讶于这个并不靠谱的师父竟只在稍作犹豫后就接下了刺杀金陵将军的儿子这样的生意——那种成百上千披甲士兵的威压,估计会让李过湖尿了裤子。
荆无疾今天一大早就在磨刀。
李过湖走出屋外,望见十五把长短不一的刀正一字排在展开的黑布上。
男人朝面前的大青岩上泼水,他的另一只手上夹着五只镖,此刻正映着闪眼的阳光。
「看到第三把了么?」荆无疾一边磨镖一边说。
李过湖把那刀捡起来——一尺多长的刀刃连同刀柄皆是漆黑一片,刀身直,刀背厚,却在刀尖两侧鼓出些许,像是条呆头呆脑的鲢鱼。
这把刀叫乌鱼,李过湖曾经磨过它,用料钢硬,拿起来很坠手。
「你就用这把。」
荆无疾说着,把五只镖扔在布上,任它们在太阳下晾干。
「明……白了。」
「卢匡赞说他在宇文府上安排了线人,等他探清了府里的情况,我们就动手。」
「好……」
「这两天多练练你的手法,不要生疏了。」荆无疾站起身,「这次可不容易。」
「好……」李过湖握紧那把「乌鱼」,「还……还要我做什么?」
荆无疾忽然沉默了,他抬起头看看太阳,这个资深杀手茫然了起来。
「线人还没有什么动作……就先这样吧,据说宇文述出城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明白了……」
荆无疾其实已经注意过好多次那个曾出现在酒肆的女孩了。
作为一名取过无数人性命的刀客,他总是保持着极度的克制与警惕。
尤其是莫名其妙靠近自己的人。
可当他望见这个叫邓珏的女孩只是带着李过湖在金陵城里四处闲逛,去买吃的或是观看杂耍时,他的心又稍微宽慰了些。
他从没有见过李过湖有这样多的话——有时候他们并排走在街上,那女孩教他唱歌,用沾了水的枯枝在古老的城墙上画画,在秦淮河边看那些张灯结彩的花船……
这个说话结结巴巴的男孩笨拙地夸赞她风铃一样的歌声,又和她兴奋地讲起姑苏的事。
他想或许是对这个凄苦的男孩太过苛刻了:十几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大多数的少男早已有了心怡的女孩,甚至已经成婚。李过湖却仍随着他在阴影里,靠着鲜血为食。
杀手总是孤独的。
「过湖。」荆无疾忽地一顿,他转过身,语气平淡地说道,「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给你说个媳妇吧。」
接着他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姐打我小时候就天天念叨,让我寻个媳妇,我是不行了,快五十岁了,谁还会跟一个老头子呢……何况还杀了半辈子的人,造了半辈子的孽……可惜她临死都没能看到我成家……」
李过湖有些手足无措,他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安慰面前看起来消沉的男人。
「罢罢罢!得了这钱,你就在金陵……不,容易查过来,你就回姑苏置上房地吧,那是你的老家,水土合适你。」荆无疾说完后继续坐下,又沉默地依次打磨起那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