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拿着拂尘去扫那几扇绸面的屏风,身后两个茶侍提着一盆瓷盏朝着后院走。
「这次当心,上次碎的三个还算在你们的工钱里呢!」王掌柜侧目看了一眼。
「是。」
「该烧炉子了。」二楼传来一句。
王掌柜抬头——一身金纹黑袍的卢匡赞正把手搭在栏杆上,肩头停着只小巧的金画眉。
「入冬了啊……」
「小的马上吩咐人从库房搬炉子。」王掌柜把手里的拂尘放下。
「今年不要东福阁的了,要去京都订些天碳来。」
「明白。」
卢匡赞转身掀开门扉,屋里的中年男人席地而坐,两只手交叉夹在腋下,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
金陵城最大的瓷商——许承业,手掌专供皇室用器的秦淮御瓶瓷局,又任着金陵商会的会长一职。
「冷冷冷,好冷的天。」许承业嘟囔着,见卢匡赞走进来,他挺直身子,这金陵迟迟不下雪了,倒是奇怪!」
「卢某也是疏忽,今年东福阁的火炭说是不够供用,只好去订京都的。卢某那时候再三叮嘱,先给轻侯馆备足,这炭阁的刘掌柜却……一言难尽。」
「哎!你我都是做生意的,应该明白行商就是逐利嘛……」许承业摆摆手,「不妨事,喝些酒热热身子便是!」
卢匡赞抬手——金画眉轻轻一跃便停在了一旁的笔架上。
他坐在许承业对面,斟上两盏酒。
中年男人把手抽出来,前倾身子,声音也低了下来。
「卢老板,您知道许某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这事急不得。」卢匡赞把酒杯推给对方,「许老板,杀人这事,一桩买卖短则十天,长则三四个月,更何况是金陵将军的儿子。」
「不能再等啦……」许承业咂吧了一下嘴巴,「您说这宇文述借了圣上新政的由头,要动我们整个金陵的商会,要不我们老哥几个也不会干这种下三路的事……」
「今年开春,宇文述也差人找过我了,说什么税制改革。」卢匡赞沉吟,「不过是寻个借口敛财罢了,卢某也恨不得早点杀掉这纨绔,可家父做这买卖有三十年了,卢某随着他老人家也做了有六七年的牙人……」
「杀人这事,真是急不得……」
「至少年前吧?」许承业继续问。
「有九成的把握。」卢匡赞点头,「卢某派的是手下最好的刀手,又在将军府布了眼线,若是能捉到机会,肯定把宇文述送下黄泉,请许老板放心就是!」
「嗯……其实许某还有一事相求……」
一碟碟菜品被茶侍们陆续端进来。
许承业看着进进出出的少男少女们,咽了口口水。
「但说无妨。」卢匡赞把一双筷子递给对方。
「你也知道我这瓷局……多年亏空,那个副管事白吾升,和宇文述交好……一度想革了我的职取而代之……我想……」
「卢老板!」许承业连忙补充道,「这算是我私下的一个不情之请!」
「是恐吓,还是,」卢匡赞夹起一只虾放在他的盘里,「嗯?」
「最好是……彻底解决吧!」许承业低头望着那只虾——僵直地躺在白玉一样的瓷盘里。
「这……不妨碍宇文述那件事吧?」
「许老板,宇文述的事是我们整个商会的事,白吾升是您的私事,不挨着……」卢匡赞执着筷子的手搭在桌边,「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年轻,轻而易举嘛。」
「那……最好还是让去杀宇文述的那刀客去做吧。」许承业低语,「毕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好说好说……」
「好好好,那我们哥几个,不,整个金陵商会的命,是系在卢老板的手里了!」
「许老板放宽心!天这样冷,卢某这就吩咐掌柜去霖春楼招几个姑娘给您暖暖身子如何?」
许承业宽慰地大笑,语气也轻松起来,他望着墙壁上悬着的一副副古画:「卢老板这里是对弈品茗的高雅之所,胭脂粉气不是脏染了这清雅的地方?」
「您说笑了,古人云:食色性也。哪有什么脏染一说?」
卢匡赞平静地回应,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
李过湖打开门,他提着镰刀,要去割些草料喂骡子。
门口立着个白面的少年,带着顶宽大的范阳笠,一件灰黑披风罩着赭黄色的夹袄。
见到李过湖,他露出两排贝壳一样的牙齿。
「在下是轻侯馆的跑堂。」少年作揖,「请问荆老板在家吗?」
「在的。」李过湖把两扇门打开。
「多谢。」
李过湖看着他的背影,背起背篓转身离开了。
半坡上的腊梅已经冒芽了,只是树干还是黑色,泛着陈旧的白。
不远处是秦淮河,一栋红白色的高楼立在河畔,大匹的锦缎垂在它的屋檐下,米色的灯笼几乎挂满了高楼各层的檐角。
这楼如同一个盛装打扮的新娘。
几个穿着白色短衫的女人在河边捶打衣服,楼边已经晾满了各色的床单,随着风微微鼓动着。
女人们的嬉闹声隔着河面传过来,她们都卷着袖子,漏出碧藕般的小臂,在初冬的空气里挥舞着,像是几只嬉戏盘旋的水鸟。
李过湖看得出神,一个路过的书生模样的男人拍拍他的肩。
他转过脸,看到对方笑眯眯的脸。
「小兄弟,小小年纪就懂那个了?」
「什么?」
「那是霖春楼。」书生望着那些女人,长叹一声,「俗话说成了万户侯,绸子肥肉霖春楼。」
「就是说要是赚了大钱,一定要穿绸子,吃肥肉,逛霖春楼……」
书生摇头晃脑地念叨着,李过湖却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为什么……要去哪儿?」
「当然是寻欢作乐!」
「就是……妓院嘛……」
「俗,太俗,我是要去听琴!」书生背着手离开了,确仍自顾自地嘀咕,「要是偶得一两妙句奇词就更好啦……」
李过湖不再看他,只是仍遥遥地望着那些鼓动的床单。
这时候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女孩一蹦一跳地下到河岸。
锦袍上绘着舒展洁白的苹果花。
他的心头一颤,只是更努力地去辨认那个女孩的模样。
「阿珏,你怎么到这儿了?」其中一个少女抬起头,冲着一旁的邓珏问。
「阿妈让我练琴,我不,跑出来找你们玩儿。」
「又淘。」少女微微皱眉,「阿妈该训你了。」
「她不敢说什么的。」邓珏蹲下来,用手拨弄波光粼粼的河水。
「你快回去吧,天冷了,你可要注意身子。」少女轻声提醒她。
「我又不是瓷娃娃。」邓珏嘟囔着。
「哎!对岸那个小子,怎么老是看我们。」另一个女孩抱着一盆沥了水的床单,站起身去看河对岸。
「想讨老婆了吧!」又一个少女喊了一声。
女孩们都笑起来。
「嗯?在哪里?」邓珏抬起头张望,「什么小子?」
「早就走掉啦!还挺知羞!」
邓珏看着河对岸——只剩下青墙黛瓦下来往的行人以及光秃秃的杨柳。
......
李过湖背着背篓,他垂着头只顾著向前走,觉得那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住揪扯著。
「咚!」
他撞到了路人,一抬头,竟又是那个书生。
「巧了,小兄弟!」他笑,露出一排黄牙。
「你在……在这做什么?」
「找字。」
「字?」
「我最近在写诗啊!」书生展开手里的折扇——他身着破旧,蓬头垢面,扇面却洁白平整。
「写诗就要斟酌字句,有时候绞尽脑汁而不得,就出来走走,寻一个妙字」他嘿嘿地笑,「当然,最好还是要去霖春楼寻字!」
「你……你去过那里吗?」
「在下不才,去过两三次。」书生挠挠头,「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啊……」
「我……我有个事想问问大哥……」李过湖迟疑地说。
「喔,小兄弟和我有缘,说便是。」
「我有个……朋友,一直没有安家,想问……」李过湖低头沉吟着,「要是……要是相中了霖春楼的女子,能……能娶得一个做媳妇么?」
「赎身么?」书生用指节敲打着额头,「霖春楼的姑娘,当然是越年轻的越贵,若是没破身子的,那就要翻上好几倍,不过就是年老色衰的,最少也要五十金铢吧!」
「唔……谢谢大哥……」李过湖声音嘶哑,他朝前继续走。
「哎!小兄弟!还是叫你朋友寻得个良家女子,哪怕是寡妇,不也是安稳过日子的人么?」书生在背后喊。
李过湖没有回答,他沿着青石板的路,慢慢走着。
回到家的时候,那个轻侯馆来的年轻人早已离开了。
李过湖把草扔在骡子旁,一身疲惫地走进屋子。
荆无疾正收拾着桌上的刀,他抬眼望了对方一眼。
「有新买卖了。」
「不……不杀宇文述了么?」
「宇文述还是要杀的,不过还有额外的。」荆无疾掏出烟袋,填了一锅烟。
「钱当然是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