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靖王府青灰色的瓦片上，映出一片肃穆。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彻底撕碎。
“快看！药房那里！”
一个早起打扫的仆役，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经意间一瞥，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盯着药房正堂的屋檐下。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很快，药房前的空地上便聚起了一圈人。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仰着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只见那古朴的药房正堂之上，竟不知何时悬上了一块崭新的匾额。
黑漆为底，沉郁如夜，其上四个描金大字，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仁心昭昭！
那字迹，笔锋凌厉，铁画银钩，带着一股生杀予夺的霸道之气，仿佛不是用笔墨写就，而是用刀剑在木石上硬生生刻凿出来的。
王府里稍有资历的老人，只一眼，便骇得心神俱颤。
这是王爷的亲笔！
靖王顾宴之，自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宫变之后，便再未题过一字。
世人皆传，他的手，早已废了，只能握剑，再也握不住那支曾惊艳了整个大周的笔。
十年了，王府的威严如同凝固的冰山，无人敢触碰他过去的荣耀与伤痕。
可现在，为了一个声名狼藉、刚刚嫁入王府的庶女，王爷竟破了十年的例！
“仁心昭昭……”有人喃喃念出声，只觉得这四个字重逾千斤，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哪里是褒奖，这分明是王爷亲自昭告天下——沈昭昭，是他护着的人！
从今往后，谁敢再对她不敬，便是与整个靖王府为敌！
人群之中，陈大夫的脸色比那匾额的黑漆底色还要难看。
他远远望着，双手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哼，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罢了！”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管事阴阳怪气地说道，语气里的嫉恨和不甘几乎要化为实质。
声音虽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旁边一个瘦弱丫鬟的耳中。
春桃端着一个空药碗，本是低着头准备回静兰轩，听到这话，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那张总是带着怯懦的脸上，此刻竟燃起了一簇愤怒的火苗。
她挺直了腰板，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扬起了声音：“陈大夫此言差矣！若不是您以嬷嬷年事已高为由，拖着不肯用猛药，我家小姐何至于要冒着天大的风险行针救人？若非小姐仁心，李嬷嬷现在恐怕……”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平日里胆小如鼠的丫鬟身上。
陈大夫的脸，瞬间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春桃“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春桃迎着他吃人的目光，虽然双腿还在微微打颤，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她知道，从小姐昨夜跪在雪地里，为一条人命与天争、与王爷争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能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小姐身后的胆小鬼了。
府中的喧嚣，沈昭昭并未理会。
静兰轩内，一室安宁。
她正守在小炉前，亲自熬制着一碗汤药。
药香清苦，弥漫在空气中，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她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块足以在王府掀起惊涛骇浪的匾额，在她眼中，似乎还不如眼前这锅汤药重要。
昨夜的惊心动魄，跪在雪中的刺骨寒冷，与死神争分夺秒的紧张，都已沉淀为此刻的平静。
对她而言，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本分，无关其他。
“好了。”她将熬好的汤药倒入碗中，药汁色泽温润，散发着柔和的光。
春桃恰好从外面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激动和红晕。
“小姐，您都不知道，王爷他……”
沈昭昭抬手打断了她，将药碗递过去，语气平淡如水：“把这个送去给李嬷嬷。记住，嬷嬷大病初愈，身体虚不受补，这方子温和调理，每日一剂，不可多服。三日之后，我再为她换新的方子。”
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抚平了春桃心中的激荡。
春桃接过温热的药碗，重重点头：“是，小姐。”
她刚要出门，却迎面撞上了亲自前来的周管事。
周管事是王府的老人了，一向沉稳，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敬畏和试探。
“王妃。”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目光落在沈昭昭那双沉静的眼眸上，心中更是安定了几分，“老奴是来替李嬷嬷取药的。另外，还有一事想请示王妃。”
“周管事请讲。”
周管事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妃医术通神，府中上下皆已信服。只是……府里的老人和底下的仆役，平日里难免有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陈大夫那边……唉，所以老奴斗胆，想问问王妃，可否愿意每月初八，在药房坐堂半日，为府里人瞧瞧病？也算是……全了王爷那‘仁心昭昭’的褒奖。”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是请求，也是一种变相的效忠。
沈昭昭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
这是她在这王府立足的又一步。
她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可以。”
周管事大喜过望，正要道谢，却听沈昭昭又补充了一句。
“但要加一条规矩——”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每月初八，只要是这府里的人，谁都能来问诊，不分主仆，不论尊卑。”
周管事猛地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真正的敬佩与折服。
不分主仆！
这在等级森严的王府，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一条规矩，看似简单，却瞬间就能为王妃收拢全府下人的心！
这位新王妃，不仅有惊世的医术，更有如此胸襟和手段！
他深深地弯下腰，这一次，是心悦诚服：“老奴遵命！老奴这就去安排！”
午后，顾宴之处理完公务，路过药房。
他本只是随意一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只见药房前的院子里，竟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堂前一直延伸到院外。
令人惊奇的是，队伍里大多是府中的粗使婆子和杂役，一个个衣着朴素，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却都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一人喧哗吵闹，秩序井然得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他驻足在廊柱的阴影下，静静地听着。
风中，传来她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王妃昨夜为了救李嬷嬷，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手都冻裂了口子，还在给人施针……”
“何止啊！我听伺候李嬷嬷的小丫头说，王妃连陈大夫看都不敢看、断定必死的人都敢治，还治活了！这才是真正的活菩萨！”
“是啊是啊，刚刚周管事传下话来，说以后王妃每月都会为我们看病，还不分主仆，我们这些下人，总算有盼头了……”
顾宴之墨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他一直以为，他赐下的那块匾额，是给了她庇护。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她的声望，早已不需他的庇护，而是靠她自己一针一线、一言一行，亲手建立起来的。
这种影响力，甚至已经超越了他这个王爷的权威。
他转身，走向李嬷嬷休养的房间。
李嬷嬷已经醒来，虽然虚弱，但精神尚可。
见王爷进来，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顾宴之抬手制止了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躺着。”
他在床边站定，目光落在李嬷嬷苍白的脸上，片刻后，淡淡开口：“你捡回一条命，值。”
这三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李嬷嬷却浑身一震，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
她知道王爷的意思。
她的命，换来了王妃在府中的地位，换来了王爷对王妃的认可，这太值了！
她哽咽着，用尽力气说道：“老奴……老奴这条命，是王妃给的。从今往后，老奴这条命，就只听王妃一个人的！”
顾宴之眼神微动，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傍晚时分，陈大夫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书房拦住了顾宴之。
他躬着身子，一副为王府声誉着想的忠心模样。
“王爷，属下有话要说。”他斟酌着词句，“王妃虽有仁心，医术或有独到之处，但……但女子行医，终究有违世俗礼法，恐会惹来外界非议，于王府名声有损。还请王爷三思，稍加约束，莫让王妃抛头露面……”
他以为，搬出“礼法”和“名声”这两座大山，总能让王爷有所顾忌。
然而，顾宴之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翻过一页公文，语气冰冷得如同书房外的寒风。
“她若不行医，”他问，“谁替你收拾烂摊子？”
一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瞬间刺穿了陈大夫所有的伪装和说辞。
陈大夫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这才惊恐地意识到，王爷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李嬷嬷的病是自己束手无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才导致了后面的凶险！
在王爷这洞悉一切的冰冷逻辑面前，任何情绪化的煽动和所谓的礼法规劝，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属下……属下知错。”陈大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言半句。
他知道，王爷这次，是铁了心要护着那位王妃了。
任何明面上的阻挠，都将是自取其辱。
夜，终于深了。
喧嚣了一整天的王府，重新归于寂静。
窗外风雪已停，一轮残月挂在梢头，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
静兰轩的灯火依旧亮着。
沈昭昭正在整理药材。
白天周管事送来了新入库的一批药材，她需要分门别类，妥善存放。
当她整理到一味名为“白芷”的药材旁时，动作微微一顿。
在白芷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
纸包扎得十分精致，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她好奇地解开，一股浓郁辛香的药味立刻散发出来。
是川芎。
而且是产自蜀地的上等川芎，药性至纯至烈，是治疗风寒头痛的良药。
沈昭昭的指尖轻轻捻起一小片，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昨天的一幕。
当时春桃为她守了一夜，熬得双眼通红，她心疼地随口说了一句：“你这丫头，总这么熬夜，当心落下头痛的毛病。”
她的指尖抚过那包温暖的川芎，一丝极淡的笑意，如涟漪般在唇角漾开。
“他又偷偷塞东西……”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这次倒不是冷冰冰的玉扣，是关心了。”
这座冰冷得如同囚笼的王府，似乎在这一刻，真的开始有了温度。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静兰轩不远处的游廊尽头，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黑暗中。
顾宴之遥遥望着那扇透出温暖灯火的窗，夜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袍，卷起一片清寒。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灯火下的身影端起茶杯，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转身融入更深的黑暗，低沉的自语消散在风中，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释然。
“你救的，从来不是一个李嬷嬷。”
“是我。”
三日的调养之期，转瞬即至。
府中的气氛，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李嬷嬷能否彻底康复下床，将是检验王妃医术的最后一道门槛，也是决定这王府未来格局的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