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息怒,仔细伤了身子。”黎嬷嬷垂首,声音压得极低。
“息怒?你叫我如何息怒?!”苏氏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黎嬷嬷,“我的长安,侯府堂堂世子,如今成了满京城的笑话,前程尽毁!你叫我怎么息怒?”
黎嬷嬷的头垂得更低,不敢直视主母,小心翼翼地将打探来的消息禀上:“夫人,老奴刚从祠堂那边过来。世子爷他……他……”
“他又怎么了?”苏氏心头一紧,厉声喝问。
“世子爷被侯爷罚跪了半日祠堂,刚被放出来,可一回自己院子,就又召了那个新纳的柳姨娘进去。”
黎嬷嬷的声音带着难以启齿,“听伺候的小厮说,里头嬉笑打闹,还传了酒菜。世子爷他瞧着,似乎并未将昨日之事太过放在心上……”
“混账东西!”苏氏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她一手死死撑住扶手,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木头里!
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前程都毁了,竟还有心思寻欢作乐?这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不知死活!
难道他真以为顶着个世子的空名头,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他这是要气死我啊!”苏氏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他知不知道,他爹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知不知道那些虎视眈眈的旁支,那些等着看我们母子笑话的人,就等着他彻底倒台!他再这样下去,这世子的位置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彻底完了!”
黎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劝慰:“夫人保重!世子爷许是年纪尚轻,贪玩了些,等吃了教训,总会明白的。”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苏氏推开黎嬷嬷的手,扶着额头,大口喘着气。
不行,长安这副样子,眼下是指望不上了。
她必须冷静!必须另想办法!
“还有……”黎嬷嬷觑着主母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另一桩要紧事说了出来,“老奴方才回来时,亲眼瞧见表小姐苏烬月从二公子的书房院子里出来。”
苏氏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苏烬月?从傅九阙的书房出来?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黎嬷嬷仔细回忆着,“表小姐出来时,脸色瞧着很不好,眼睛像是哭过,有些红肿,神情也有些失魂落魄的。”
苏氏的眉头紧紧拧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孟玉蝉呢?她不是刚给傅九阙送了羹汤?”
“夫人明鉴,”黎嬷嬷连忙道,“老奴特意打听了。二少夫人是表小姐离开后没多久才去的书房。进去时,听守院的小丫头说,二少夫人面上是带着笑的,可出来时那脸色,明显沉了下来,脚步也比去时快了许多,瞧着,像是生了气。”
苏烬月哭着从傅九阙书房出来,孟玉蝉随后进去,欢喜而去,愠怒而回。
苏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迅速串联:苏烬月断然拒婚傅长安,态度决绝,不留丝毫余地。傅长安出丑,傅九阙声名鹊起。紧接着,苏烬月就跑去纠缠傅九阙,还被弄哭了?而孟玉蝉因此生气……
一个令人心头发寒的结论,瞬间在苏氏脑海中炸开。
“呵……呵呵……”苏氏忽然发出一串诡异的冷笑,“好!好得很啊!苏烬月,我的好侄女!”
她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但她死死撑住了。
“她苏烬月,是瞧不上我的长安!觉得他是个草包,配不上她苏家嫡女的身份!”苏氏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她看上的,是那个踩着我儿上位的庶子傅九阙!是觉得傅九阙如今声名鹊起,前途无量了!所以迫不及待地去巴结,去献媚,甚至不惜惹得孟玉蝉那个贱人吃醋!”
“我的长安,前程尽毁,声名狼藉……”苏氏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冷,“他们呢?一个风头正劲,才名远播;一个痴心妄想,做着攀高枝的美梦;一个……呵,还在拈酸吃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眼睛死死盯住垂手肃立的黎嬷嬷,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既然我的儿子不好过……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傅九阙、孟玉蝉、苏烬月……”她一个个念出这三个名字,如同在念着生死簿,“你们不是各有心思,各有算计吗?好!好得很!”
她猛地看向黎嬷嬷,眼神凶狠:“黎嬷嬷!”
“老奴在!”黎嬷嬷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苏氏凑近一步,“既然我那好侄女如此痴心于傅九阙,我这个做姑母的,怎么能不成全她一番心意呢?”
“成全”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充满了暗示。
黎嬷嬷猛地抬头,对上主母那双疯狂算计的眼睛,心头瞬间一片冰凉。
她跟随苏氏多年,太清楚这眼神意味着什么。
这绝不是真的成全,而是要彻底毁掉!
“夫人……您的意思是……”黎嬷嬷的声音有些发颤。
苏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回以一个更加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想要的结局。
“去准备吧。要快,要万无一失。”
黎嬷嬷不敢再多问一个字,深深垂下头:“是,夫人。老奴明白。”
……
翌日,阆华苑。
翠莺一溜小跑穿过院子,带着股说不出的烦闷劲儿冲进门。
孟玉蝉站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提着一柄白玉紫毫,往砚里轻轻研磨。
乌黑的墨汁顺着细腻的墨块边缘缓缓流下,在端石砚池中漾开一圈深色涟漪。
“少夫人!不好了!”翠莺一张小脸绷得死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愤恨,“那起子腌臜的货,她们来了!”
孟玉蝉的手稳得很,只是悬在墨锭上的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笔尖上原本正要饱满蓄势的一滴墨汁,因这一瞬的凝滞,终于垂落下来,“啪”地一声,点在下方铺陈的雪白宣纸上。
“谁?”孟玉蝉的声音平静,眼皮都没抬,视线还凝在那团碍眼的墨迹上,仿佛在研究它的形态。
“还有谁!”翠莺急得险些跺脚,“二小姐!还有那个装模作样的孟夫人曹氏!车就停在咱们府门前头呢!我看那老货掀帘子时候那眼睛,滴溜溜地转,满是不怀好意!少夫人您可不能见!她们这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孟玉蝉搁下墨锭。
指尖在湿润的砚台上划过,带走一抹若有若无的墨痕。
她没理会翠莺的絮叨,那团墨污在她眼中仿佛不再存在。
她抬眼看着翠莺,眼神淡淡的,却有一丝极锐的光闪过:“吩咐下去,让襄苧准备一下,跟我去正堂。”
那光一闪即逝,快得让翠莺以为是窗外晃过的竹影。
翠莺怔了一下:“少夫人?”
她可还记得,襄苧是二爷傅九阙从孟家带回来的。
孟玉蝉却已绕过书案朝外走,雪青色缠枝莲纹的绸面软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只有裙裾拂过地面的轻微窸窣。
“去办。”两个字,平平淡淡。
翠莺扭身跑了出去。
此时的长庆侯府正堂,早已是一派虚伪的热络景象。
主位上端坐着苏氏,身穿绛紫遍地金缠枝牡丹通袖袄,头上金玉生辉,通身气派富贵逼人。
下首左侧,坐着同样一身绫罗的曹氏,她带来的亲生女儿孟清欢紧挨在她旁边,一身娇嫩的粉霞色春裳,头垂得极低,双肩不自觉地微微内扣,十指搅着腰间挂的绦子穗儿,绞得死紧。
苏氏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此刻正亲亲热热地覆在曹氏有些僵硬的手背上,笑容堆砌得十分真诚:“好妹妹呀,我可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教养出玉蝉那般贤惠懂事的好姑娘,我们府上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也迎不进这般好媳妇呢!”
她刻意将“好媳妇”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清,眼睛笑成两道弯月,直直望进曹氏躲闪的眼眸深处。
曹氏的手被苏氏温热的手心裹着,只觉得那块皮肤都麻酥酥地难受,却丝毫不敢抽回来。
她脸上尽力挤出受宠若惊的笑,眼角的细纹都挤在一处:“哎呀,侯夫人您这可是折煞我了!玉蝉那孩子有福气,是她自己争气,蒙您抬爱……”
嘴里谦卑地说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苏氏头顶那支镶嵌拇指大南珠的赤金凤钗上瞟了几回,又滑过对方腕子上那一对翠得流油的老坑镯子。
苏氏像是没看到曹氏的局促和小家子气,只自顾自地感慨下去:“玉蝉进了门啊,我这心可真是放下一半儿去了。你是不知道,”
她轻轻拍了拍曹氏的手背,语气满是欣慰,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嘲,“我们九阙原先……唉,毕竟他生母身份低微,又是个闷性子,我们做长辈的,也是操碎了心。可自打娶了玉蝉,整个人都出息啦!”
她刻意顿了顿,如愿看到曹氏脸上的笑容像是刷上了一层薄薄的浆糊,快要挂不住,才慢悠悠地接上:“哦?我家侯爷前两日还在书房里,捻着胡须品文章呢,说什么,说九阙新作的那篇策论,论理精辟,文采斐然,把长安给生生压了下去!长安这孩子虽说是世子,要承袭爵位的,可文才一道上啊,是真真儿的不如他弟弟出息。”
曹氏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又酸又涩的气流猛地冲上来,堵在喉咙口。
那傅九阙,一个姨娘生的庶子,地位卑贱,原本该像条泥沟里的虫子!
孟玉蝉嫁了他,本该跟着一起沉入烂泥堆里,被自己永远踩在脚下嘲弄才对!
可现在……非但没倒霉,倒让这庶子乘风而上了?还被侯爷如此看重?
想到孟玉蝉那丫头如今可能穿着一身她曹氏这辈子都摸不着的上好绫罗,舒舒坦坦地当着侯府少夫人,听着外面夫人们对她夫君傅九阙的赞誉。
曹氏心底那股子邪火“腾”地就燎了起来,烧得她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连带着鬓角都开始突突地跳。
苏氏将曹氏眼中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恨和脸颊肌肉的抽搐看得一清二楚,心头冷笑,面上却转作一副慈母的忧容,还配合着悠悠叹了口气:“儿女出息,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乐见。就是九阙这孩子样样都好,唯独这子嗣上……唉……”
这一声叹息,充满深意。
方才还沉浸在嫉恨中,脸色变了几变的曹氏,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脸上猛地活泛起来,透出一种急不可待的兴奋。
她那一直被苏氏握着的手甚至急切地反握住了对方,身子也往前凑了凑,嗓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我抓住把柄了”的得意:
“哎哟!侯夫人!您不说这个,我还真不好提!这子嗣之事啊,那可是顶要紧的!我们玉蝉那丫头,说句不中听的话,她那身子……呵呵,在娘家时,就身子骨不太行,我们家老爷愁了多少次,请了多少大夫!”
她像模像样地摇头叹息,做足了“忧心忡忡”的姿态,却是字字诛心。
她就是要让苏氏明白,孟玉蝉是个生不出蛋的母鸡,这简直是上天赐给她讨好侯夫人并打压孟玉蝉的良机!
苏氏眼底那点寒光一闪即逝,语气带着试探性的犹豫:“妹妹你也知道,玉蝉那孩子性子要强。虽说为夫家开枝散叶是分内事,可若是我贸然提点纳妾,怕伤了九阙两口子的夫妻情分……”
“哎呀我的侯夫人!您这就是多虑了!”曹氏像是终于逮到了献媚的机会,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我是玉蝉什么人?我是她娘啊!”
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砰砰作响,“这种事,做女儿的哪能不听母亲的安排?由我去说!保准能成!”
话音刚落,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随即是一道清清冷冷的女声响起,截断了曹氏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尾音:
“夫人为夫君的子嗣如此殚精竭虑,玉蝉倒要多谢您了。”
这句话不高不低,平平淡淡,却像一把薄刃,瞬间割开了满堂空气。
堂内所有的人,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